王爱平

完达山脉那丹哈达拉岭，有个黑瞎子沟，离它近的村子也有百十里。

这个村子叫做独木河村，在虎林的大东边，是个有来头的老区村。

辉成，独木河村炮手，山东人，红脸膛，是个有故事的人。其父十几岁就跟随祖父在莽莽原始森林闯荡。及至辉成这辈，狩猎上升为主业，放山则退而求其次了。

辉成兄弟三个，家里排行老大，自幼对庄稼活不感冒，痴迷打狗围，下套子，撵皮子，放山、打鱼摸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天一上冷，山里人家大都会像獾子一样的猫冬，辉成却早把狩猎的家什预备好了。生产队主事的屁颠地往养犬户家跑，由他们出头把各家的猎犬借出来，交由辉成等几个炮手使唤，岁终每条猎犬可获20斤野猪肉作补偿。至此，全村老少都惦念着过年能吃上野猪肉馅的饺子。而辉成和几个炮手，则要玩命地忙活一冬了。

还有一桩费劲巴拉的活，村里不论谁都难逃干系。生产队统一组织强壮劳力，到深山老林打烧柴，把被雷电击中的站杆、次等柴砍伐下来归堆，再用集体的马爬犁拉回村，而后抓阄分给各户。这种特殊的福利，唯有靠山的村屯才享有！

这给了炮手辉成机会。打烧柴近地场没有，黑瞎子沟那块有的是。两人搭伙一挂马爬犁，辉成闷头忙活完手头活，就背上猎枪漫山遍野转悠开了。这地方为啥叫黑瞎子沟？原来，这深山老林转圈都有高大笔挺的糠椴、紫椴围着，有椴树的地方不愁没有空筒子树！黑瞎子蹲仓专寻这样的去处。进入冬月，黑瞎子不约而同往这边聚堆，黑瞎子沟就这么叫出去了。辉成自幼生长在大山里，在沟里撒莫一圈，哪棵空筒子树黑瞎子惦记过，打眼一瞅就有数了。这么说吧，只要辉成围着枯树转上一圈，立马就能从空筒子树透出的霜气推断，树窟窿里有几只黑瞎子蹲仓。

数九寒冬，黑瞎子选准了蹲仓的空筒子树后，并非径直接近大树，而是先把自己的足迹搞乱，绕到树背阴面再悄悄攀爬上去。由此看来，黑瞎子的智商绝不比人类差！

那个冬季，天嘎嘎的冷。辉成发现的这只蹲仓的黑瞎子离地面并不高，路经这里时，能听到黑瞎子在树洞里冻得直打哆嗦。山里人不知啥时立下规矩，炮手猎捕黑熊，但不狩猎抚育幼崽的熊。辉成和炮手们严守这条铁律，从来不敢僭越。

转眼打春，正是青黄不接之时。辉成在林子里幸运地见到了从仓里刚钻出来的黑熊家族。这是他平生见到的最大的黑熊，这头雌性亚洲黑熊足有300公斤，领着3只蹒跚学步的幼崽。经过漫长的冬眠，雌性黑熊浑身的毛戗戗着，急需补充大量的蛋白质。它们整天焦急地在林子里转悠，期望能找到可口的食物却是难乎其难。满面愁容的雌性黑瞎子，此时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马鹿和野猪！

黑瞎子打马鹿的主意一般人看来，纯属异想天开亦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黑瞎子绝顶聪明着呢！假若见到马鹿硬生生地去撵，那是休想挨上马鹿的边的，但换一种思维方式，采取盯梢跟踪的办法，情况就大不同了。只要马鹿稍一放松警觉，钻进林子里去采食鲜嫩的枝叶，黑瞎子的机会就来了。当鬼鬼祟祟的黑瞎子鸟悄地出现在马鹿面前时，马鹿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巨大的鹿角成为逃生的累赘，使其难以摆脱树杈枝蔓的纠缠，这对马鹿来说无疑是致命的。

倘若几天前，你见到的黑瞎子虚弱得走路打晃，时隔不久再见到它时，浑身毛色铮亮，肚子溜圆，无疑黑瞎子偷袭老弱病残的马鹿已经得手。炮手辉成说，黑瞎子一旦盯准了上了年岁的马鹿后，显得颇有耐心，甚至能连续跟踪数日，不达目的决不善罢甘休。

在森林中，黑瞎子捕食百十来斤的野猪更视同小菜一碟。一次，辉成远远瞄见黑瞎子在林缘边抓了个半大的野猪，吱哇乱叫的噪音让黑瞎子显得异常兴奋，似乎这声音对它来说是最美妙不过的。或许腹中根本不饥，一时兴起就把小野猪当成了玩物，摁着野猪边逗边耍好不惬意。玩心太重给了炮手机会，一声枪响黑瞎子感觉肋部一阵巨痛，稀里糊涂竟误以为是野猪伤了自己，顿时怒从心头起，立马拎起野猪“啪啪”几掌就将其拍死了。欺负野猪欺负惯了，黑瞎子最终给自己掘了墓穴。

这回，黑瞎子的跟头跌得好惨！那是六月的一天，辉成狩猎到黑瞎子沟南坡，闻到了一股刺鼻气味，好奇心驱使他探个究竟。走近一棵大柞树时，发现了一头身体早已腐烂，体重约有200公斤的孤猪。而柞树的另一端，一头体重相等的黑瞎子也倒毙在那里。它们浑身伤痕累累，毙命前想必经过了一番惊心动魄的厮杀。周围的草被趟平，小树被连根拔起。这应是一场公允的中量级“拳王”争霸，双方以命相抵，最终战成平手。这样的结局，自傲的黑熊或许至死都难以料到，但炮手们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他们晓得独往独来的孤猪不好惹。

黑瞎子时运不济也会走大背点子！这是辉成打了一辈子猎，经历的最蹊跷的一件事。一次，辉成黄昏巡山，影影绰绰看见一只黑瞎子，依在一棵柞树下，似乎在摘食什么果实。待悄悄靠近时，发现黑瞎子竟一动不动，就壮胆迎了上去。原来，黑瞎子中了猎人下的套子，早被吊死在那里了。究其原因，大概下套子的人并非成手，套子另一端的钢丝留的过长，脖子中套的黑瞎子想挣脱顺势就往树上爬。孰料上树后不知咋搞的，竟被紧紧地勒在树杈上，实实惠惠给自己上了绞刑。这便是黑瞎子上吊的故事。而不远处，猎人下的另一个套子，则套中了一头约有六七十公斤重的野猪。或许糊涂的猎人下完套忘了起，中套的野猪为求活命，就啃啮林下的泥土裹腹，卧处被野猪拱食挖出挺大个坑，排出的粪便挺大一堆全是泥土色。从野猪挖的坑和排出的粪便初步判断，这头野猪少说被套了半个月，虽一息尚存，但浑身已瘦成了皮包骨。也许正是这头饥饿难耐的野猪气息，把黑瞎子引诱了过来，误中圈套要了性命。

辉成在黑瞎子沟打了近三十年围，光他自己打的黑瞎子少说也有四五十只。那时，他年年都是生产队的狩猎模范。但一次不甚严谨的猎熊行动，给炮手辉成的狩猎生涯划上了休止符。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初春，辉成和弟弟在黑瞎子沟狩猎时，猎枪不慎走火，惊动了蹲了一冬仓，即将离开巢穴的黑瞎子。须臾间，一只被惊动的黑瞎子，从蹲天仓的树窟窿里探出了头，又立马缩了回去。哥俩感觉情况不妙，饿了一冬的黑瞎子若突然蹿出来，想必凶多吉少！为防备黑瞎子突袭，哥俩急忙选择有利地势隐蔽，待机行事。躲在天仓正面的弟弟发现黑瞎子又探了一下头，甚至不经意地朝自己这边瞄了瞄。这回黑瞎子没再缩回去，对目标精准定位后，“嗷”地吼了一声钻了出来，从两米多高的树上竟然一咕噜滚落了下来，闪电般朝弟弟的藏身之处疯狂扑来。慌乱中弟弟急忙举枪向黑瞎子开火，子弹打飞了。没容第二颗子弹上膛，黑瞎子已奔至弟弟隐蔽藏身的一棵倒木近前，隔着倒木劈手就将猎枪夺了过去。弟弟惊愕地倒退着大张着嘴巴一时竟愣在了那里。在这万分危急关头，黑瞎子身后突然“砰砰砰”枪声大作。原来，母熊离开巢穴后，仓里的另两只百十斤的黑瞎子，也紧随其后蹿了出来。埋伏在另一侧的辉成此时若不果断狙击，弟弟就有被三只黑瞎子“包饺子”的危险。辉成为解弟弟之围，不得已向未成年的熊开枪。母熊听到枪声，斗志顿消，唯恐腹背受敌，置两只小熊而不顾，慌忙夺路而逃。而倒毙的两只幼熊却成为辉成心头无法抹去的伤痛！

僭越山规的炮手辉成，深感无颜再去面对大森林的图腾——黑熊种群了！冥冥之中完成了自我救赎，此后渐渐淡出山里人的视野，再也没摸过他的猎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