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林 “长着一双大脚片,叼着一根长烟袋,穿着一件大褂子,脸上涂颗黑痦子”,这是戏曲舞台上常见的媒婆经典形象。这些媒婆为了捞取钱财,乱点鸳鸯谱,错把夫妻配,干下许多坑人害人的勾当。不过我说的这位乡下媒婆,可不是这号人,而是一个热心牵线搭桥的好媒婆。年轻时,乡亲们尊称她是“红娘”,上些年纪又点赞她是“月佬”。 这个媒婆就是我家东院梁惠娟大娘,老人家今年已经九十挂三,她60年来一共成就了112对美好姻缘,每到逢年过节总有人提着大包小裹登门感恩,说她能有这样的高寿,是大半辈子撺掇美好家庭修来的。 梁惠娟老人脚不大,年幼的时候裹过小脚,还是“三寸金莲”。这双小脚给她日后的媒婆生涯,带来许多不便和苦恼,因为做媒婆的少不了跑东家,进西家;登了男方的门槛,还要进女方家门,这都离不开那双小脚。梁大娘曾说,为了撮合一桩婚姻,她一天曾往返过40里地,走得一双脚底板都是泡,脚面子肿得像馒头,鞋袜一脱下来,脚掌上的血滴滴地往下淌,那份酸楚和苦涩只有她自己知道。 梁惠娟这辈子开启媒婆职业生涯,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完全是一个偶然事件。梁惠娟的娘家在梁村,全屯子没杂姓,都姓梁,而且沾亲带故,说是一个祖宗,有这层关系在里边黏着,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自然是头拱地也要办成。隔壁三叔的独生儿子长得五大三粗,有一身的蛮力气,可就是有点智障,用乡下人的话说“虎拉巴叽”,三十好几了还没讨上媳妇,这让三叔两口子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们觉得,附近村屯的人都知根知底,谁家也不会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在十里八村找对象有点难。所以三婶趁梁惠娟回娘家的当儿,就找到梁惠娟托她在婆家屯子,务色个合适的姑娘,给儿子作媳妇。三婶知道梁惠娟婆家在远离三十里外的卢家屯,相互不知根不透底,准能成。那一年梁惠娟才二十四岁,过门还没有满三年,就扯线搭桥做媒人,感觉有点挂不住面子。可是经不住三婶软磨硬泡,再说“五服”还没出,这个忙不能不帮,于是梁惠娟只好应承下来。事情虽然答应下来,但务色个什么样的媳妇她却动了心思。他认为撮合两个年轻人走到一起,是为了过日子,过日子不是一时半会儿,而是一生一世,如果勉强撮合在一起,那就不是造福,而是作孽。三叔的儿子是智障,搭眼不会“露馅”,但连一天的日子过不上就会“掉帮”,谁家的姑娘也好,都不能“呼悠”人家上贼船。梁惠娟打定这个主意后,就开始动了心思琢磨,还别说真让她务色到一个。这个姑娘就是曹家的二丫。曹家有五个姑娘,个个长得俊俏聪慧,只是二丫小时遭过一场车祸,一条腿从大腿跟轧掉,便成了一个瘫子,什么力气活也干不了。二丫却是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活,而且还会精打细算,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梁惠娟在心里合算开了,三叔的儿子脑瓜不好使,却有一身好力气;曹家二丫虽然是个残疾人,却很有心机,如果让他们两人结合在一起正好扬长补短,组成优势叠加的一体,也可谓“天造地合”的一对。在接下来的保媒过程中,梁惠娟对双方的病态和缺陷没掖没藏,而是实话直说。不过她在陈述这些时,却是嘴含春风,口吻生花,把利弊摆得泾渭分明,把成败说得头头是道,句句都搔到了痒处。由于梁惠娟话说得娓娓动听,两家人都是心底透亮。梁惠娟只来回跑了三趟,一桩美满婚姻就撮合成了。 连梁惠娟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竟因这次说媒而“一炮走红”。人们见梁惠娟淳朴,厚道,讲诚信,都劝她当媒婆。那时媒婆在乡下被看作是“香饽饽”,因为旧社会时兴男女定亲结婚,不仅要遵听父母之言,还得明媒正娶,万万不可缺少中间的媒人。所以媒婆也就逐渐演变成说合婚姻的职业女性,是热门行业,当然“外快”也不少进,说成一桩婚事、弄个甜嘴麻舌那是小事。主要是“红包”会源源不断滚进腰包。精明的梁惠娟不会看不透这些,她经不住“劝愣”,还真的动了当媒婆的心思。 要当个称职的媒婆,手头得存有“干货”,如同现今婚姻介绍所的信息储备。那个时候要得到各种各样的信息,没有别的路径,就是勤跑路多动嘴,扎到人堆里去聊天,天南海北地调侃。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闲谈碎语中,梁惠娟慢慢地把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伙子都摸准吃透了,哪家的姑娘是豆蔻年华,哪家的姑娘如出水芙蓉;哪家的后生已到弱冠,哪家的儿子已过而立之年;谁和谁家是门当户对,谁和谁家能花好月圆,她都能如数家诊般娓娓道来。 梁惠娟做媒婆就凭着一双小脚走村串户,家乡处于山区,乡村的道路不是石板路,就是砂石路,而多是陡坡险道,走起来不仅辛苦而且有风险,但梁惠娟不怕,她走在路上就像一阵旋风刮过。在我小的时候,时常见梁婆手里捏着块四方小手帕,用一只手的拇指和二拇指捏住手帕的一角,让手帕在手中抖展开来,就像一面五彩小旗,随着她的身子飘来荡去,她就像舞台上的旦角。梁婆坐下来谈事的时候,就将手帕别在腰间,这一形象定格在我的头脑,让我记忆犹新。 都说媒婆长着一个厉嘴,巧舌如簧,能说会道。梁惠娟的嘴也不懒。笨嘴拙舌的当不成媒婆。但梁惠娟死死把住一条底线,绝不乱点鸳鸯谱,她认为那是作恶造孽,是把女人往火坑苦海里推,给多少钱也不能办丧良心的事。韩家屯有个三十出头的壮汉,拉杆子扯旗上山当了土匪头儿,相中了梁惠娟娘家东屯李家的三姑娘,非要娶上山当压宅夫人,托梁惠娟从中保媒拉纤,还说保成这桩婚事,给三根金条。梁惠娟觉得这事高低不能干,就是给座金山也不能出卖良心。但她也知道那小子的德性,如果让他狗急跳墙也没有好果子吃。梁惠娟就发挥自己嘴皮子“溜”的长项,胡编了一番理由,说那女子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任性脾气烈,好言说了三大筐,说啥也不从,还说非要让我嫁他,得到的只能是死鬼,要活人万万不能,这才打消了那个土匪的念头。 “媒婆是杆秤,两头得平衡”。这是梁惠娟常说的一句话。她指的平衡主要是彩礼。在家乡那一带,女儿要起彩礼来,那可是河东狮子大开口,不要白不要。而且彩礼要的名目繁多,一旦双方的婚姻有了眉目,男方就得连续不断的送礼,过节要送“节礼”,订婚要送“聘礼”,结婚要送“彩礼”,每次送礼都不菲,要合女方心意。如果整“茬高”“扭歪”了,好端端一桩婚事就得泡汤。每当这时,梁惠娟就使出浑身的解数,女方要多了,她就帮着男方压一压;男方有些抠门了,她就帮着女方多要些。总之千方百计成全好事,一要为小两口婚后能过上好日子,二又不让家长背债拉饥荒。 在农村有些穷户为了给儿子讨上媳妇,习惯设摊整景弄骗局,相门户时借个房子说自己的,借套家电在家里摆样子。梁惠娟每逢牵线保媒,都事先“微服”私访,四方扫听情况,把一切弄得滚瓜烂熟,从不轻意让人欺骗,更不帮着呼悠。凭着长期保媒的经历,梁惠娟还练就一双“慧眼”,她到哪一家,只要一搭眼,经济情况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为此她还总结出一套口诀:“六十年代看粮囤,七十年代看穿戴,八十年代看牲畜,九十年代看家电,新世纪看车库。”正是由于她对情况吃得透,摸得准,她保媒112桩样样成功,至今还没发现一桩打“八刀”,成为我们那一带的“名媒”。 只要梁惠娟看准认定能成为美满家庭的婚姻,她就要用三寸不烂之舌去说合,就是头拱地也要撺掇成。因此家乡人赞誉她说,“经惠娟保媒,没有不成的。”韩画家屯的小木匠韩立柱为人忠厚诚实,又很苦干,但家庭贫寒一些,小韩看上了后屯富户的姑娘冰莹,就跑来找梁惠娟保媒。梁惠娟对两个年轻人知根知底,一出口就打了保票,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就大麻袋里装颗心——放宽吧。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头一次上门,就让她吃了闭门羹,冰莹妈头摇得拨浪鼓,说他那个穷小子,想娶我们家姑娘作媳妇,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梁惠娟陪着笑脸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找女婿主要得看人品,人好还愁没好日子过,但冰莹妈听不进去。梁惠娟仍不死心,不气馁,三天两头往女方家跑,虽然冰莹妈不给好脸子,梁惠娟不怕热脸碰上冷屁股,在她跑了十八趟之后,冰莹妈终于吐口答应了婚事,三个月后这对年轻人终成眷属。 去年我回故乡见到梁惠娟老人一面,已是九旬出头的老人,仍是身体硬朗,思维敏捷,说话还是那么“溜”。乡亲们说她能高寿,是因为她一辈子积德没做过亏心事。都说媒婆长着一颗黑心,昧着良心两头骗,可梁婆保了上百桩婚姻,没有一件是骗婚。阎王爷也爱她,执意不忍收她这个大善人。 不过,梁惠娟如今已经宣布光荣离岗退休了。她说,我不是不愿做媒婆,而是时代不需要媒婆了,眼下的交流手段这么多样多彩,微信、QQ、手机都能随时随地联系,只要男女双方情投意合,手指一点就成了,谁还用得着找个媒婆给说合呢。媒婆退休是情理之中的事,也是社会进步的表现。 做了大半辈子媒婆的老人对此事看得很开,虽然她从事的是古老行当,可她的脑筋并不老,开放新颖得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