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毕业后的我,对学校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准确说是借着中考失利的由头,将初中四年积蓄的所有怨恨和苦闷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我在父亲面前滔滔不绝地发泄了好几个小时的怨气,总之就是不想再踏进学校,想早早进入社会,当个不受拘束的自由撰稿人。父亲静静地听完我这一通负能量满溢的牢骚话,并没有反驳我,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话:“嗯,你说得有道理。” 现在看来,这只是句很普通的安慰话,刻薄点说可能只是敷衍。但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安慰,我竟然开心得哭了出来,泪水无论怎么控制都止不住。那一刻我才明白,很多痛心的困难,始终堵在心里难以自愈,根本的症结其实是没有人陪伴在你身边,倾听你的牢骚和苦闷;反之,即便问题无法真正解决,你也会对未来尚存一线希望,只要清楚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所以当我一个人在冷清的影厅里看完《一念无明》之后,我的眼泪在眼眶不停地打转(虽然我还是把眼泪憋回去了)。其实,评判所谓的“好电影”是一件很主观的事情,你觉得某部电影好,很可能是电影的某些情节触动了你心中某些柔软的思绪。也可能是我的自怨自怜吧,阿东曾经和十几年前的我遭遇了相似的困境。虽然阿东并不是“我”,但我相信我理解阿东的困苦,至少曾经是。 我的初中同学曾普遍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去看待、接触我,我一直拿不准我在他们眼中是什么样的人,直到毕业后多年,我和唯一一名还有联系的同班同学喝酒,他借着酒劲向我吐露了实情—— “当时我们觉得你脑子有病。” 我一愣。虽然过去了十几年,虽然我自认为有心理准备,但当我真正得知这个评价,心里还是不好受。在初中我的理想是做一个“无害”的人,即没有存在感,也不去妨碍同学的人,也许当时在行为上确实很随性,甚至是怪异,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不去打扰别人别人也不会干涉我…… 事实证明,当时我真的是小孩子。 阿俊亦是如此。仔细想想,他在多数时间是个无害的人,他在超市狂吃巧克力,有伤害到过往的路人吗?没有。可是,有些人并不会宽容到,你不打扰我我就不干涉你。事实上,只要某人在群体中被认为是异类,他就会被排斥,不管此人有没有害。这是“正常人”对“病人”的暴政。 而对于“病人”而言,最痛苦的不是疏远嘲讽欺辱等表象,而是真正意识到你不被视为正常人:初二那年老姨病逝。送走老姨的第二天,我愁眉苦脸地来到学校,我要求自己在一周内不笑少说话。那时的同桌是一个很和气的人,只有他见到我的哀伤会表示出关切。令我没想到的是,我道出亲人的离去后,坐在我左前方的一个女生先是拼命捂住嘴,坚持几秒后趴在桌子上拍桌狂笑起来。 十几年过去了,我思考了无数次:她为什么要笑?可能她自己都不明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因为我在群体中不被视为正常人,所以我无权享有正常人应有的尊重。如今,初中同学的面目有很多我已模糊不清,他们给我的外号我也忘记,但是这件事,以及这个女生,我可能永远不会忘。 不过反过来说,我即使是不正常的人,她就是个正常的人吗?正如阿俊在狂吃巧克力时,用手机拍照的路人难道是正常的?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有不正常的一面,如果社会规范的文明素养被认为是正常的话,那么潜藏在人性之中的恶便是不正常的,而“病人”在“正常人”眼中,可能是一种刚需,是可以释放他们潜藏的“不正常”的宣泄口。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人们只关心阿俊狂吃巧克力,却不关心他在狂吃背后的悲苦。 初中的班主任反复警告我们:中考比高考还要难。因为高考志愿可以覆盖全国,而中考你只能报考户籍所在地的高中。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竞争的残酷。而在重压之下,电影中诸如“送去精神病院吧”“你不要再管了”也就成为了被默许的恶。初四是我最快乐的初中时光,因为初四整体纪律涣散,老师又将我放弃,我可以在午休和晚自习溜出校园。直到初中毕业,父亲想尽各种办法,让我明白“逃避既可耻也无用”的道理,逼迫我继续自己的学业。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逃避只会将矛盾和伤痛越积越深。我也明白了我无法忘记那个女生的原因——她伤害的不仅是我,还有我的亲人。亲人是人最后的防线,只有亲人愿意和你在一起,你才能有活下去的勇气。 在电影最后,阿俊和父亲无言的拥抱,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是生存在一个充满复杂变量的世界中,我们能在痛苦的时刻,享受一个拥抱,也是一种安慰,一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