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宝三 丫头是个男孩,姓常,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我儿时的光腚娃娃。他爷爷为何给他起这个乳名,怕是家里想要个女孩的缘故。我上学后方知,丫头的生日应该是夏天,要不怎么能有这么一套嗑:常老大家小大嫂/南下洼子摘豆角/一小筐没摘了/肚子疼往家跑/掀开炕席铺上草/老牛婆请来了/不是丫头就是小。这当是丫头呱呱落地降临人间的真实写照。 六七岁的时候,我差不多每天长在老常家,特别喜欢他家那片大菜园子,一到春天,菠菜、毛葱、生菜、水萝卜下来了,又新鲜又水灵。到了盛夏,白里透绿的洋白菜正在包心,一片片菜叶子如同一个个扇面,扇动五颜六色的蝴蝶翩翩起舞,我俩把捕来的大蝴蝶小心翼翼夹在课本里,不是做标本而是当书签。天大热,我和丫头从麦地草丛里逮回几只蝈蝈儿,放进柳条儿架的黄瓜地里,然后再去逮,垄台踩平了,黄瓜架塌架了,我们才不管呢,还把刚刚坐胎儿的小黄瓜扭儿,硬往蝈蝈儿嘴里塞。这时,丫头的二姨从屋里跑出来,像轰小鸡似的,把我们从园子里往出赶,“死丫头,还不快上别场去玩,一会儿你二叔回来还得揪你的小鸡鸡!”丫头才不管揪不揪小鸡鸡,照样疯玩。疯累了,我们用镰刀割几根玉米秆,坐在地头大吃大嚼起来。听见大门口传来脚步声,猜想不是爸爸就是二叔回来了,他拽着我的手,猫着腰,顺着垄沟夺路而逃。丫头家的菜园子,是淘气包子的天堂,那里盛不下孩提时代太多太多的乐趣。 上学了,我和丫头分在一个班,每天形影不离,依然常在一起嬉戏打闹。上南大泡子洗澡,下夹子打鸟,去大草甸子拣野鸭子蛋。我俩订立攻守同盟——谁也不许和家里人说。丫头胆子大,敢在学校的土围墙上翻斤斗、打把式,吓得我心惊胆战;他教我扶着墙头踩高跷、立大顶,我学到许多让同学们眼红的本领。有一样本领我学不来,那就是吃土垃坷,丫头像吃软糖一样吃得津津有味,坐在墙根儿下一气儿吃个五六块不在话下。我以为他家比我家穷,吃不饱饭,大人说,这孩子肚里有蛔虫,因为穷,买不起药。 丫头绝顶聪明,特别喜欢看小人书。看过一遍,便能讲述下来。一日,把几个小伙伴约到他家后道闸,支起一个小木框贴张大白纸的影窗,自编自导,演起皮影戏来。演到哨兵在村头巡逻,丫头说,上自习时杨老师总管咱们,在教室走来走去,像不像这哨兵?咱们管他叫杨巡逻吧!小伙伴们齐声说好,一阵欢呼雀跃,丫头忙用手捂上嘴,示意大家小点声,别让前屋的爸妈听见。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这个外号居然在班里传开了。一日开班会,班主任杨老师把我叫到教导处,脸上堆满笑容,很和气地问我,老师的外号是谁起的呀?我低头不语。杨老师忽地站起来,怒发冲冠,拍着桌子吼道,你不说,去找你爸妈!我一下子被吓住了,去找家那还了得,只好从实招认,供出了丫头。回到教室,丫头被叫到讲台前罚站,在众多同学面前哭了,那一行行泪珠,流在他的脸上,重重地砸在我的心头。 班会开了一堂课,丫头一直在前面站着。终于放学了,丫头似啥事没有发生,和每天一样,招呼我一道回家。我惴惴不安,好像刚刚偷了人家的东西被发现了,蔫头耷脑,愧疚不已,几欲想说声对不起,终未能张口说出来。这件事在我心里打下很深的烙印。 小学毕业后,我和丫头天各一方,音信两茫茫。听家里人说,他进了皮影剧团,我看也算“专业”对口了,然而,后道闸演皮影戏引发的风波终难忘却。上中学、上大学,我每每在小说或电影中看到革命者的英雄形象,总把自己同《红灯记》中的王连举相对照。多少年后回到故乡,同学们在母校聚会,我忍不住提起这档子事,丫头听罢哈哈大笑道,我早忘了。外号是我起的,你被老师闷了一顿,这是替人受过……一席话令我鼻子发酸两眼发热。尽管丫头如是说,为当年不能挺身而出,分而担之,岂能不省身思过?我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动情地说,让我再叫你一回吧——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