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平漫画《年年有蛋》
□来勇勤 那是一个清癯的年代,是一段由固态的日子组合的时光。除了街头红底黄字及白底黑字的大标语,生活像身旁冰封的松花江,一片穆然,也更像这蜿蜒的大江之上的天空,涂着俄罗斯油画般的灰色调。那时,我刚去工厂学徒。 我是穿着带补丁的衣服走进机修车间的。第一次领工作服十分激动,因为从未穿过这么漂亮的蓝劳动布夹克套装。早我几天报到的师兄小原说领最大号的合算。他是高中生,自然比我这个初中生智慧。于是,我俩都挑了特一号。本来我俩都算高个儿,但穿上特一号,衣襟几乎至膝,裤腿也挽了几叠。就这样,我们也很开心,没舍得干活儿穿,而是当成礼服。走在街上,穿着这套胸前印有我厂著名的连环厂标的套装,在路人的目光中,找到了自豪的感觉。我们的工厂是国家一五期间由苏联援建的重点企业,是全国最精密量具刃具生产基地。 穿衣服最讲究的是磨工组的马师傅和我们钳工一组的梁师傅。我曾在道里秋林门前看到过他俩周末逛街。两人穿着挺括的蓝毛料西裤,鲜艳的鸡心领毛衣,锃亮的青年式皮鞋,头上还烫着微微的波浪,很是精神,在当时满是粗布衣装的人流里十分耀眼,给了灰暗的中央大街一抹亮色。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只有这样的服饰才与这条原本洋味儿十足的长街相般配。前几天,我在央视那栏出彩中国人的节目中再一次看到了马师傅,他穿着自制的炫目的舞台服,领衔演出老年街舞,惊艳全国。几十年过去了,他虽然年已耄耋,但对多彩生活的向往一直未变。 那时饮食单调,各家一日三餐都很寡淡。备件组的戴师傅那些天非常兴奋,多次跟我描述他成功举办了一次家宴的情景。他拿出积攒的肉票买到一块五花肉,配上家里平日舍不得吃的一点儿木耳、黄花菜,又赶早去买回两块大豆腐,精心掂掇了八个菜。因买不到瓶装白酒,他用一个多年前的三花酒空瓶,灌上散装的高粱酒,泡上鲜花瓣。他是请一位给予过他帮助的老朋友,算是家里最重要的客人了。酒过三巡,客人对酒菜赞不绝口。他不好意思地坦陈酒的底细。没想到客人爽朗笑言,自己家里还找不到这么好的空酒瓶呢。 最期待的是每周工厂食堂做的一次碗蒸刀鱼。我们工厂大多数车间都像医院手术室一样洁净,工人穿着白大褂工作。我们大修钳工满身油污,平时总是自觉晚些去食堂,怕人多时排队碰脏了别人的衣服。唯独吃鱼这天会不客气地提早去抢购。记得大家端着这道大菜时,都是那样兴致勃勃,像是过节。 食堂里最有幸福感的应是备料车间那位姓崔的师傅,也许他的工作不排斥酒吧,三餐都是从挎包里掏出用葡萄糖瓶灌装的白酒,倒在小玻璃盅里,就着白菜土豆,有时只是一碟咸菜或一个晒干的红辣椒,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喝下。印象最深的是吃那碗蒸鱼时,他本无表情的脸上会现出喜悦,喝下一小口酒,嘴里咂吧得比往常响亮得多。他喝酒时那种享受的表情一直感动着我。看来幸福真就是自己的感觉。 我们厂这间装饰华丽的俄式餐厅,据说早年常举办舞会。我们工厂号称花园工厂,从建厂开始就吸引了太多的俊男靓女,会跳舞和爱跳舞全市闻名。现在虽然不跳舞了,但大家仍忍不住回忆当时的盛况。人们坐在这里,吃着粗茶淡饭,脑海里仍会暗香浮动。 那时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连看一场电影都很不容易。我们师兄弟们最主要的乐趣就是夏日周末相约去松花江游泳。我们把衣服装到塑料袋里扎紧,拴在身上漂着,游到太阳岛,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我们每人都买了一个墨镜,十来个帅小伙,戴着墨镜,走在江边,应算当年的风景。每当经过俄式雕花木结构的江畔餐厅,无数次向里张望但从未踏入过那座唯美建筑,曾想,如果坐在里面饱食一顿,应是人间最美的盛宴了吧!防洪纪念塔右侧有一处搭着白布棚的冷食店,我们挤在柜台前,将一杯杯用罐头瓶盛着的散装啤酒举着从人头上传出,围坐在简陋的长条桌子旁大口畅饮。记得有人曾说过,满足感往往就是你暑热饥渴时喝下第一口啤酒那个感受。即便是进这样的小店,在当年也算高消费了,多数时候渴了都是游在江中去喝些江水。那时的江水不像现在这般浑黄,而是碧清的。仅从这一点来说,算得上是当年的福利吧! 我的朋友铣工组的家喜,原本每天都是宿舍、食堂、车间三点一线,生活是平淡的。突然有一天,他自我找乐,要练游泳。他拜车间里一位从国家游泳队转业的全国蛙泳冠军为师,潜心钻研泳技。几乎每天见面,都给我展示他的训练成果,身上有了突起的肌肉,手臂划水的姿势也十分标准。不久,他报名参加了一次游泳比赛,没想到他刚一入水小腿就抽了筋儿,不得不从池边黯然地爬了上来。一个人好不容易把无趣的生活变得有趣,结果又招致无趣。此后一段时间,我对他最好的安慰就是不提游泳二字。一段时间后,他又从沉闷中解脱,开始琢磨世界地图,没多久便能把各个国家包括其首都甚至总统的名字倒背如流,受到大家的惊羡。身在车间,放眼全球,使我的朋友重新感到快活。 在车间里,除了繁重的生产任务和密集的政治学习外,唯独情爱不能禁绝。记得同车间的男工和女工中,当时共有五对儿在同时恋爱。他们那种压抑不住的亢奋的眼神儿交织在高阔的车间,使单调的机器声都变得委婉,连冰冷的钢铁也充满了温情。那时工友们结婚没有住房,每晚便攀爬住在父母家的吊铺上。迎亲没有轿车,便骑上自行车。喜宴没有宾馆,便在胡同里支起帆布大棚,砌上炉灶,分悠儿大碗喝酒。婚礼没有如今股市圈钱一般的大额款项进账,只是同事好友凑份子买的镜子、脸盆等纪念品。生活虽然仍旧简单,但却不觉世界太过寂寞。 厂部哥特式主楼最上层是技术图书室,工间休息时我常爬上去坐会儿。管理员是一位老先生和两位老大姐,都不爱吱声,和整柜整柜的老图书相守着,挺默契。我在一本苏联技术手册里面看到一幅茶色的莫斯科大学的照片,这座伟岸的大楼令人震撼,特别是楼前那些盛装的男女大学生们,那么青春,那么阳光,搅动着同样青春的我的心绪。于是,我开始翻找些数理化方面的参考书籍来看。当时大学停办数年后,说是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我期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那幅照片上的同龄人一样,沐浴在大学校园的阳光里。 那天,我呆呆地站在图书室的窗前,低头下望,整条和平路尽收眼底。远行的人们,那么微小,那么艰难,却又是那么真实地走着。我想到,自己也是一直这样走着的,一天天,一年年…… 回顾旧日时光,不是抱怨,也不是留恋,只是启迪。渴望美好是每一个人的天性,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心中有春天的人,在什么季节都会努力让花儿绽放。企盼绚丽的人,凝望素淡的天空,总能捕捉到惊鸿一瞥的彩虹。于是,我随手记下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