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晓鹏 穿越50年时光的隧道,依稀看见老家三间泥草房后面那一大片菜园子,四周栽着高高的柳条树,挡着鸡鸭鹅狗。 我们家的后园子,更是爷爷的后园子,种园子管园子,种什么不种什么都是爷爷说了算,别人都插不上手,园子里的活儿几乎他一个人干。我刚懂事的时候,爷爷年纪大了已经不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了,春夏秋三个季节都忙碌在后园子里。 春分地皮干。后园子里的积雪慢慢化没了,爷爷开始收拾后园子,用木头耙子搂起干巴一秋一冬的黄瓜秧、茄子秧,堆在柴禾垛底下留着烧炕。一冬天过去,柳条障子被猪狗钻出几个豁子,需要砍点树枝子补一补,再搓几根草绳子绑结实。等到园子里的土化到一铁锹深,开始翻园子了。爷爷领着我的哥哥姐姐们,用筒锹和四股扠挖,把土翻过来,把土坷垃打碎,把土整平整细,再起垄。起垄最好是用犁杖,那时犁杖都是生产队的,个人家用是不可以的,再说园子和大地比起来还是小,牛马到地头抹弯也费劲,起垄只好用镐来钩。爷爷那时就扔下五十奔六十了,庄稼活儿还是那么利落,铲铲割割、扶犁点种、铺场码垛,样样都行。一把备地的铁片镐,把一百多米长的垄台起得标标溜直,新翻动的黑土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初夏的雨后,一天比一天热了,爷爷撒下的菜籽在垄台上顶出嫩芽,黄瓜、柿子、茄子、生菜、菠菜等,有了丝丝的绿意。一场小雨过后,开始间苗了,间下多余的苗要栽到留出来的空垄上,也叫倒垄。间苗倒垄一般都在雨后进行,秧苗根部带点湿土容易成活。如果是晴天,就要在新垄台上刨坑坐水,不然太阳一晒就蔫巴了。都是栽秧子,挪苗的时机也不一样,爷爷说:“茄子栽花,黄烟栽荚。”就是说茄子挪苗大一点,开花都不怕,黄烟苗小一点好活,刚出土两片小叶,也可以说刚冒出个荚,就可以间苗倒垄。爷爷培育的秧苗又壮实又易成活,自己家用不了,就送给左邻右舍。夏天的雨后,正是栽秧子的好时机,我家后园子一下子热闹起来了,爷爷也忙个不停,东院张大娘,西院李二嫂,都来要秧苗。爷爷一般不让她们自己进地里上手薅,怕人多把地都踩硬了,就自己早早准备好,把间下来的一小捆一小捆的茄子苗、辣椒苗、柿子苗装进从障子外伸过来的腰筐、土篮子。 每当我和弟弟看到黄瓜开始爬蔓,嫩绿的叶子下开着一朵朵小黄花,我们就心里痒痒的,仿佛闻到了刚下来的新黄瓜那股香味。听爷爷说,黄瓜顶着花长,开花就结瓜,只是很小。开花不结瓜的叫“谎花”。难怪屯子人对说假话的人说:“你净开谎花。”别人家的园子里,黄瓜一开始爬蔓就要用秫秸支起黄瓜架,让黄瓜秧往上爬。可我爷爷从来也不这么做,就是让黄瓜秧在地垄沟里随便爬,他说他的道理:“架起来的黄瓜秧不耐旱,死的早。” 太阳还没有升起,我早早起来就趴在地垄沟里,当我看到金灿灿的黄瓜花滴着晶莹的露珠,闻着花蕊里散发着一股清香,更是盼着花根上的小黄瓜快点长大。几天过去,黄瓜慢慢长大了,爷爷要做两件事,一个是把最大的几个黄瓜根上拴上红布条,嘴里还叨咕着:“不能好吃不留籽。”再就是拿来一个酒瓶子,把小一点的黄瓜伸进瓶子口,让小黄瓜在瓶子里慢慢长大后摘下来,再泡上高粱酒,喝起来有一股清香味儿,还能治胖肿病。开始第一茬黄瓜下来,爷爷看着不让我们随便摘,等大批下来就不管了。第一顿的黄瓜菜吃起来特别香,做法也很简单,就是黄瓜丝加干豆腐丝,切点葱花,黄豆大酱一拌,就着小米饭大口嚼起来。爷爷摆上小炕桌,把锡酒壶满上,盘腿大坐在炕上,就着黄瓜菜,顶多再摊个鸡蛋,高高兴兴地举起瓷酒盅喝上二两。 后园子的两棵大杏树是最好的一道风景,春天燕子盘旋,夏天蝴蝶翩跹,秋天麻雀歌唱。据说这两棵杏树是爷爷从东山里移来,亲手把它栽活的。究竟多少年了,我也不知道,当我记事时,这两棵杏树就差不多有房子高了,大树杈子上可以站住人了。每当谷雨到来,柳条枝上一结出毛毛狗,杏树上紫红色的花骨朵也炸蕾开放,在后院子里干活儿的爷爷就会自言自语地说:“杏花开了就该种大田了。” 花褪残红青杏小。杏花落后,绿叶遮掩不住的小青杏,压在弯弯的枝上。有时我趁着爷爷不在园子里,偷偷地揪下一颗放在嘴里嚼着,又苦又涩又酸,一张嘴又吐了出来。那时我就是盼着树上的青杏早点熟。在我的等待中,终于入伏了,屯子外的小麦梢泛黄,后园子的杏也开始由青变黄,朝太阳的一半是紫红色的,累累果实在枝头摇曳,像一嘟噜一嘟噜红黄相间的玛瑙。小麦不受三伏气。二伏里大人们开始割麦子,爷爷领我们开始摘杏吃。树太高了,我够不着,就爬到树杈上摇动树枝,熟透的杏子噼里啪啦掉到树下,我跳下来捡。那几天,我出去玩,兜里总是揣得鼓鼓囊囊,把杏分给我的玩伴们。 我13岁那年夏天,爷爷离开了我们。一挂马车载着一口绛红色的棺材,牵着我们的哭声缓缓驶出村口。当我50年后再回到老家,在老屋前后盘桓良久,看到后园子早已盖起了别人家的房子,园子四周的柳条树不见了,两棵大杏树我只能凭记忆判断曾在什么位置。此刻我才知道,再回到爷爷的后园子,只能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