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月7日的清晨,一场小雨刚刚浸润了哈尔滨。我在微信中看到,我国著名翻译家、画家、作家和中俄文化传播者高莽先生于6日晚上10点30分逝世。我走出家门,漫步在雨后的晨光中,回忆起我们“忘年交”的友谊。 在21世纪初年的冬日,经作家门瑞瑜介绍我在北京第一次拜访高莽。高莽热情地接待了我。我们在被他称之为“老虎洞”的书房里,谈苏联翻译、谈绘画、谈文学,当然也谈了许多他的故乡哈尔滨的历史,哈尔滨的美丽,在临别时,他说:“我送一副字吧!” 这是我所欲而不好意思张口的。 他在书案前静思片刻,挥毫写下普希金的诗句:“美皆恢弘瑰丽”,又在旁写到:“书赠王宏波先生”。 那年他76岁,身体犹健。 这幅书法作品,至今仍挂在我家客厅的墙壁上。 他的这幅书法作品是在激励我,要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探索美、发现美、创作美。这也是警示我为了美好,而要珍惜自己的清白,坚定自己的操守。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往来。我每次公出到京,都要挤出时间到农光里去看望他。 他总是站在十六层的电梯旁迎接,我未等出电梯的门,就听到他那充满阳光的笑声。待我跨出电梯的门,他就伸出双手拉着我,一同走进他的“老虎洞”。 他说:“这个‘老虎洞’的名字由来,是因为我和夫人、女儿都是属虎的,故命名之。” 他总是送我刚刚出版的作品集,在书的扉页上的题签常常是幽默的、诙谐的。他在《墓碑天堂》的赠言竟称我为兄,“书赠宏波兄雅正”;在《域里域外》的赠言是“宏波兄:域里域外终于找到你”;在《四海觅情》的赠言是“宏波大哥:四海觅你存深情”,他的谈话也是幽默且满是智慧。一次,我到他家聊了一上午,中午到了我们去楼下的北京烤鸭店,他一脸严肃地说:“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了了”,未等我们说话,他又说,“也就只能吃烤鸭!”他的话引得我们一阵大笑。他的脸上浮出一层浅浅的笑意,一双眼睛里闪烁着慈爱的目光。 2010年,我准备把在黑龙江省委党校学习期间的日记整理出版,他闻听后在电话中说:“我给你画一幅你的速写,放在作者简介的上面!”三日后我就收到了他用特快寄来的画作。 2013年,我随中国新闻代表团访问俄罗斯,回来在报纸上、杂志上开始了为期近三年的连载,出版社要出版。我把这个消息告诉高老,他从书桌的一本书里找出一张小纸条,说:“不知道你的这本书封面是怎样设计的?我为你画一个草图。” 他低头在那张小纸片上勾画了几笔,递过来。这简直就是一幅钢笔的速写。只见上面的右边是竖题的书名,作者的姓名,左边是书名俄文的缩写;下面是两座俄罗斯的建筑。他说现在一些出版社出版的书,封面设计得大红大绿太艳了。他一再叮嘱我这本书的封面设计一定要素雅。 我请他题写书名,他认真地写出一套一个竖版的、一个横版的,并在下面盖上了他的印章。他放下笔,神思后又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又重复地写了一套,说:“这两套让出版社选,用不用有印章的请他们定吧!” 我回哈尔滨不久,接到出版社通知,需要更改书名。这一下可使我为难了。高先生刚刚题写了书签,我怎么好再开口请他重新题写呢?无奈,我只好与他的女儿晓岚大姐通话说明情况。不想撂下电话不到四十分钟,她打来电话,说:高先生听说后立即题写了横竖四幅书签,还认真地盖上了自己的名章! 第二天,正好我到北京参加会议,报到后,又来到农光里202号楼的16层,高先生笑呵呵地站在敞开的户门里,以往挺拔的身躯现在有些挺不直腰了,镜片后有些浑黄的眼睛里仍旧充溢着真诚的热情,我紧走几步迎上去,他伸出苍老的、温暖的手拉住我,慈爱地说:“你来了!快进来!” 我搀扶着高先生又一次走进“老虎洞”。他把我按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又蹒跚地移步到我对面长桌前那把椅子上。我借此短暂的时间环顾“老虎洞”,门楣上挂着一幅书法横幅:老虎洞!书柜里满满的书前摆放着几只布艺的小老虎,书柜的玻璃上映着我身后墙上高先生自画的那幅老虎图。 高先生脸上松弛的皮肤刻满了皱纹,还有标志沧桑的老年斑。他皱了皱眉头,说:“年岁大了,腰不行了,疼。走路也困难。”他的话语里有几分凄凉和悲怆。 晓岚大姐仍是乐观豁达,满脸春风洋溢着朝气,一双眼睛笑如波光。她对高先生说:“您的身体多好啊,怎么老说自己不行呢!” 高先生笑了,说:“好!好!” 他让大姐从里间的书房拿出为我题写的书签。我双手从他手上接过,放在桌上从塑封的袋里取出,轻轻展开,《回望俄罗斯》赫然跃入我的眼帘。这又是按横竖版各写四幅,其中的一横一竖下角盖有他鲜红的印章。 同行的朋友为我和高先生拍下这个弥足珍贵的历史画面。 高先生说:“我刚刚出版了一本书,你有吗?” 我问是哪一本,他说:“《桂冠》,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小传和我为每位绘制的头像。” 我说没有,他立即双手撑案,要站起来去取书。 大姐忙说:“高先生,您就别动了,我去取!”并又幽默地说:“我不就是为您服务的吗?”她一阵风似的从里间拿出几本塑封的书。 高先生让把随我去的朋友的姓名写在纸上,他戴上老花镜,在书的扉页上为每个人签名。 同行的朋友提出大家合个影。高先生从对面的椅子上起身,蹒跚地过来并肩和我坐到沙发上,回身指着墙上挂着的他画的那幅老虎图和普希金的头像,说:“以它们为背景吧!” 2015年,我去京公出时再次去看望高先生,在聊天时知道翌年就是他90岁的生日,我提出为他写一本传记。 他说:“我是一个小人物,还能作传记?” 经过我们的“说话”,他终于同意。于是我进行了紧张的采访。他对于我提出的问题,有时想不起来了,就诙谐地说:“此处你就写这个老头忘记了!”而一旦他记起就马上讲述,有时甚至把电话从北京打到哈尔滨。 我利用三个月的时间写出了《高莽画传之感谢故乡——哈尔滨的青春时光》,把书稿寄到北京,他一字一句地做了修改,对于其中的溢美之词,他都做了实事求是的改正。我看着这修改过的手稿,感受到高先生的求实求是的品格。这部传记经陈凤翚、王惠民的帮助,在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在他生日的那天,恰巧我在北京,就去看望他。 我一进“老虎洞”,他拉着我有些忧郁地说:“你怎么才来?昨天晚上我睡得不好!”他又一脸喜悦顽童一样地说:“你得在书上签名,我好送老同志、老朋友!你不签名,我就不送!” 我按他的要求在一本一本书的扉页上签名,他坐在一旁默默地望着我。不一会儿,他窸窸窣窣地站起身,走到书柜边拿出画纸和一支炭铅,又缓缓地坐到我的身旁,眼睛注视着我,在画纸上,飞快地挥动炭铅…… 晓岚姐说:“高先生给宏波画像啊?”他说:“你不要说,不让他知道!” “好!我不说!” “你刚才一说,宏波都知道了。你不保密!” 父女二人的对话也是幽默的。 他画完了,自己在端详。他伸出手拽拽我,说:“你看看!” 晓岚先拿过,一看说:“你把宏波画胖了!” 他老小孩般地说:“不!是他长得丑!”说完他也笑了。 已过中午时分。高先生说:“我们吃饭去!” 他已让大姐在附近安排了饭店,我们下楼。 高先生走路艰难重重,我们把他扶上轮椅推着他走。 他十分不安,坚决不让我们推。几番口舌,他执意让大姐推,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们在树下的人行道上走,轮椅在步道板上发出咯楞咯楞的声响。 可能这声响,使他想起哈尔滨中央大街的方石路面,想起了故乡的童年和故交。高先生问起哈尔滨的事情,那人那城,那里的朋友那里的异域情调。 我们来到不远处的饭店,菜来了,高先生看了满桌的菜,又老小孩般地说:“我要吃肉!” 大姐不给,因为高先生的血脂高,医生告诫要注意饮食。 高先生自我解嘲地对我说:“她是我的领导,天天管着我!”便不是很情愿地吃着青菜。 我们以茶代酒,边吃边聊,那天的情景犹在眼前。 我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有见到高先生了,但我们还是有电话联系。他在电话中仍是不乏诙谐,一次他说:“你也不来看我,再不来我就死了!”我已感觉到他语气的软弱无力。前几天,侨居美国的诗人满锐在电话里说:高莽先生的身体不好已入院,医生已经给家属下了病危通知!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中十分着急,但不敢给高先生或者是他的家人打电话,每天都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高先生能够躲过这一劫,早日康复,等我去北京和他在“老虎洞”聊天…… 他的生命,在距他92岁生日还有20天的时候,终于和金色的秋天融为一体。 高莽先生一生所热爱的诗人安娜·阿赫玛托娃的诗句,仿佛就是送给他的:“他先是告辞,后又慨然留下,和我同在,至死不移。” 是的,高莽先生的精神永远和我同在!不!和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