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江渔樵 耕种这片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土地,是他们的情感,也是他们的真理。 “再种一年!就一年!”老妈边抵挡着,边瞪了一眼旁边的老爸。“是!再种一年,就一年!”老爸赶紧站出来声援。为了表达对老妈的坚定支持,瘦小的手臂还在我们哥俩儿面前一挥。 春天,面对我和小弟的劝阻和数落,年近七十的爸妈又拿出上一年的老招数来应对。我和弟弟相互看了看,叹口气。 爸妈在老家种地。十几亩地,年复一年,几十个春秋辛勤耕耘,真正的从少年,到白头。 近几年我们哥俩就和老两口“贸易”:这样,爸妈把这点儿地流转出去,种比租金能多挣多少,我们给补上,这样你们不受累了,也不减收入,我们也少惦记。一听不让她种地,老妈就使劲儿闭眼摇头。爸妈属于妇唱夫随型,老妈一声令下老爸第一秒就冲出去的那种,他的眼光总是瞟着老妈的一举一动,老妈闭目摇头的肢体语言尚未结束,老爸腾一下就站了起来:“那不行!地,必须种!” 今年入夏,苞米灌浆之际大旱,村民纷纷拉水浇地。我家没有牛马和拖拉机,老爸急得在院子里直打转。最后老妈一拍炕沿:“去,上街买水泵,买‘小白龙’(拇指粗的塑料软管),从咱家井往地里抽水!” 当晚,汩汩清水就真如一条小白龙游到千米外的田里,蔫头耷脑的玉米又齐刷刷地精神抖擞起来! 年轻的村民们忙得焦头烂额,忽然惊讶地发现,这老两口儿,竟然轻松把问题解决了! 转眼秋天到了。农村有句老话:三春不如一秋忙,丫环小姐都下床。我们哥俩虽然心里发怵,还得硬着头皮迎接这丰收的喜悦。 今年秋涝,洼地里全是水,收割机进不了地,只好全用人工。进地擗苞米都得穿高腰水靴,左胳膊挎着筐,右手伸向高高的苞米秆。水靴陷在泥水里,艰难挪步,擗满一筐,再一下、一下拔着水靴,堆在地垄头儿,等拖拉机来了再装车。 苞米叶子刮在脖子上,一道道红,又疼又痒。晨露打湿的衣服还没干,又被热汗湿透,贴在身上,难受极了,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洗澡,想起浴池的热汽腾腾……哎呀这一想可不得了,更加煎熬难忍,赶紧咬牙转移注意力,不敢再想……不服老爸不行,一大把年纪,又瘦又小的,不但比我们干得轻快,还喜滋滋地哼起小曲儿…… 老妈不能下田,坐在家中遥控指挥。常常是我们在地里干着活儿,她电话就打过来:“我让拖拉机去拉苞米啦,干到拐弯了吗?”果然我们正好干到那儿!秋天一到,老妈就像调兵遣将的元帅,老爸就像冲锋陷阵的将军,在他们的战场上冲杀驰骋。 秋天,最让爸妈受累,也最让他们喜悦。望着地里一排排的大苞米棒子,老爸似乎要挨个伸手去摸,喜欢得像自己的孩子。老妈呢,看着一车车苞米卸满院子,再也坐不住了,捂上棉帽子下了炕,兴奋地在院子里围着金黄的苞米堆直打转:棒儿真大!比去年上的实成! 苞米收回来了,一打听粮价,老爸老妈有点发蔫儿:五毛钱,还没人收呢! 我默不作语。这意味儿着,去掉种子化肥农药机耕费,去掉地本,这一年从春到秋,累死累活,白辛苦! 老妈怕又不让她种地,喃喃解释:我吧,不种地就像少点啥,虽然忙点儿累点儿,可心里踏实。春天看那苞米苗儿,绿莹莹的,心里就敞亮!夏天苞米拔节,咔咔地响,可好听呢!一到秋天呐,这大苞米棒子,裂腰敞怀的,太招人喜欢啦!收到院子里,满满当当、一堆一堆、金黄金黄的……这样吧,再种一年! 老爸马上呼应:“再种一年——”他瘦小的胳膊又是一挥…… 不再劝了。我意识到,这么多年,我并没有完全理解爸妈。他们出生在这块土地,成长在这块土地,立业成家生儿育女在这块土地,近七十年的人生完全扎根在这片土地里。这片土地,年复一年浸润着他们的汗水,年复一年倾注着他们的希望。七十年的欢笑、悲伤、幸福、苦难,在这片土地的时空回响。这广袤东北大地上最最普通的村庄,在别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几亩土地,却是他们难以割舍的、充满情感的家园!耕种这片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土地,是他们的情感,也是他们的真理。 低下头来,想想以前总是以钱来衡量爸妈种地的价值,多少有点浅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