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月十五滚冰。
□赵富 过去在家乡,每当正月十五晚饭后,东西两院的大姑娘、小媳妇和半大小子们,便成帮结伙地来到井沿儿旁,在像山一样的冰堆上“打轱辘滚”,俗称叫“滚冰山”。 我的家乡,位于松嫩平原的腹地,站在当院儿往外一瞅,没有冰山没有雪岭的,满眼尽是一马平川的田野,每逢正月十五滚冰山的时候,只能用井沿儿的冰堆来替代冰山了。 在生产队年代,全屯子只有一口大土井,坐落在生产队队部的后身村道北侧。大土井除供给全屯子一百多口人的生活用水外,还有队里的几十匹马、牛、羊的拌草、拌料和饮用。一旦进入冬季,队上饮马时,水槽里的剩水冻冰后,刨出堆在一起;还有各家挑水时,水桶溢出外面的水冻冰后,刨出的冰都堆在一起;时间久了,日积月累,便堆出个顶尖有3米多高、底盘直径20多米的一个大冰堆。这就是我们屯子正月十五滚冰山的“冰山”。 滚冰山,也叫轱辘冰(滚冰)。在家乡的方圆几百里,正月十五是有轱辘冰这个习俗的。其实,轱辘冰的悠久历史,最早是来源于满族人的风俗习惯。后来,由于东北各个少数民族长期杂居,随着三百多年时间的互相融合,这些风俗早已打破民族的界限,逐渐成为东北地区大多数地方共同的传统风俗了。 老言古语说的好:“十五十六走百病”。《柳边纪略》卷四记载:“十六日,群步平沙,曰走百病。或连袂打滚,曰脱晦气,入夜尤多”。所以说,正月十五月当空,叽里咕噜滚冰山,这头撵走病气、晦气、灾气,那边连接幸福、健康、顺利。当然,这些反映人们崇拜自然、防灾免祸的行为,是否灵验咱们先暂且不去管它,只把它视为庄稼人心中的美好愿望也就足够了。 记得小时候,每年正月十五的晚上,当月亮爬上头顶时,我们一群小嘎丫子,提着早已准备好的小腊灯(小腊灯,是罐头瓶子做的,脖上拴根小拎绳),蜂拥似地向生产队的大井旁跑去。小腊灯放在冰堆下排成一小排,我们在微弱灯光的映耀着,登攀到大冰堆的顶尖上,然后便从山峰上打轱辘滚下来。 滚冰山,队伍必须有秩序,且还要纪律严明。一个人从这一侧登攀上峰顶,再从另一侧滚到山根底下;然后另一个人又从这一侧跟上山峰来,再从另一侧随着滚到山根底下。如此这般地有序循环,保持距离,调整速度,像下饺子似的,一个跟上一个,不停地上着下着、轱辘滚着。否则,队伍不成形,便会乱了套,还会砸着人,容易发生伤着碰着的小事故。滚冰山,也是个惊险刺激的游戏呀。 每次在滚冰山前,父亲都常嘱咐我:“滚时要边滚边叨咕些吉利嗑。”东头的张小子嘴贫,把把抢个“头彩”,边打滚边叨咕着一套嗑:“轱辘轱辘冰,一年里腰不痛腿不疼;轱辘轱辘冰,三百六十五天身子轻松。”其实,我们这帮小嘎丫子,嘴里说的也是这些嗑,只是随着张小子的话尾而叨咕着。这些吉利嗑儿,像民谣,又像儿歌,还像老掉牙的顺口溜,不知啥时候从老祖宗那儿传到现在,伴随着一茬茬孩子美好的童真愿望,度过了一个个正月十五的月色时光。 那些年月,天上的雪下得勤快,三天两天就来一场。正月十五的晚上,天空也时常飞舞起雪花,小腊灯在雪花中很好看。往往这个时候,张小子就更容易来“词”,冲着天上的月亮吼一嗓子:“正月十五雪打灯,打得我小腊灯直蒙登。”立时,一阵阵童声童气的笑声,划破寂静的夜空飞向远方。 “正月十五雪打灯”,是大自然的一种丰收预兆。喜悦揉进庄稼人的兴致,我们滚冰山多滚了几个来回。冰山上的冰块,像石头一样坚硬和锋利。当我打轱辘滚冰山时,偶有冰块硌得屁股蛋子的肉贼拉地疼呀。不过,在当时我始终不喊一个“疼”字。因我牢记着妈妈告诉过的话:“滚冰山时,是不能说出半句不吉利的话的。”又过了一会,东、西院的大哥、大姐们,收拾完家活都赶过来了。我们小嘎子歇下来,由他们接管滚冰山的冰堆了。这时,月色朦胧中,有两个大人一前一后滚在一起了,我怕是谁磕着碰着摔坏了,忙拎着灯笼上前过去看一眼。在月光和灯光的交织下,两人正搂着抱着亲着呢。趴在上边的是前院的张铁蛋,仰在下边的是西头的李二丫。早听大人说过,两个人正处在搞对象的“粘乎”阶段呢。我紧忙转过灯捂着眼睛说:“我啥也没瞅见。”其实,我在手指缝中看得很真亮。然后,也没听准他俩谁说的话,声音很小很细,从我身后传进耳朵里:“不兴瞎说呀,瞎说把你的屁股蛋踢两半了。”我赶忙拎着小腊灯逃跑了,跑着跑着还乐出了声。 滚完冰山,我们每次都挑一块干净的小冰块,像糖球一样含在嘴里“嘶哈”着。那股冰凉的爽劲,人激灵一下就来了精气神。听大人们说过:滚冰山,身体好,祛百病;吃块冰,胃口好,牙不疼。记得一次滚完冰山后,张小子先挑一粒冰块,可还没等含到嘴里,嘴唇却被冰块粘上了。立时疼得嗷嗷叫,我上前帮忙一拽,嘴唇粘掉一块皮,血便随之淌了出来。回到家里,母亲给他处置下,并告诉我们:“吃冰块要用嘴先呵一下,之后含着就没问题了。”打那后,我对冰又长了一个新的见识。 童年的记忆是最深刻的。兴许是一种精神力量的支撑,我至今仍清晰地记起小时候滚冰山的情景,当时祛病辟邪的说法倒是挺灵验,记得滚完冰山后浑身上下轻快不少,小腿跑起来像飞了似的,让冰咯的屁股蛋子那块肉也不觉得咋疼了。不过,那次张横和李丫滚到一起的事,日后我还真守口如瓶没敢说,因为我也确实不知道这是喜气还是晦气,直到现在寻思起来还觉得很有趣的。在生产队大土井还存在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冰山”从屯子搬到城里。每在正月十五的晚上,虽然城里的鞭花、礼花、冰灯花里胡哨让人迷醉,但总觉得没有小时家乡滚冰山时那么有情趣、有意境。每当这时候,我眼前便又浮现那童年滚冰山时的热闹场面,耳畔又响起张小子的俏皮嗑,一种激动、怀旧、陶醉的使然,让我的眼睛又湿润了。孩子猜透我的心:老爸又在想家乡啦! 日转星移,正月十五年年过;但民俗中的滚冰山,却不是年年正月十五都滚的。生产队解体后,屯里的大井填死了,井沿儿的大冰堆消失了,滚冰山的习俗也随之淡化,从而离我们的生活便渐行渐远了。不过,时光虽然送走了我的童年,送走了我的滚冰山岁月,但是,却送不走我对家乡滚冰山的记忆和怀念,他就像粗壮的根须一样,深深地盘绕在我的心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