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栋 因为常年在家里,老姑的脸白得像玉雕,像天上的明月,有一种圣洁的光彩。 我至今不知道我老姑的名字,我从小只叫她老姑。我的爸爸只有一个妹妹,她嫁到了几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我也没有见过我的老姑夫,他甚至连张照片也没有。每次到老姑家,老姑总爱对我痛说家史,讲我的老爷爷,我的爷爷奶奶,讲我的伯伯、父亲、叔叔们小时的事。她早早守了寡,绣阁凄凉,凤帏寂静,她是靠回忆过日子的。 我的老姑贤淑幽静,有洁癖,她的家一天要打扫几遍。他家在旧日是小康人家,老姑说,老姑父爱武术,整天舞枪弄棒。我在他的阁楼上,看到了那么多的冷兵器,红缨枪大砍刀,大概是合金做的,几十年过去了,仍是银光闪闪,虽已刀枪入库,仍仿闻鼓角长鸣。 老姑每天早上起得很早,第一件事就是梳妆打扮,她把头发梳得乌油油的,戴上满头珠翠,洗得发白的衣裳,用毛刷刷得展刮刮的,胸脯上挂一串“五件件”,那是当银匠的老爷爷用纯银为她打制的,有耳挖挖,牙签签,眉夹夹等,走起路来有环佩叮咚之风。她说,老爷爷还为她打制过一把大银锁,有一年生活困难,托人捎到县城银行换了20块钱。盘子大的银锁,工艺精美,分量也重,一个收古董的说:“怎么也值成千块。”这真是如同打劫了。早上她最后一件事是缠脚,用长长的裹脚带把腿脚缠得瘦瘦的,尖尖的,然后揺摇晃晃地去做饭,状如弱柳临风,是大家闺秀的样子。让我想起清代妇女的妆容。 我想老姑父也可能是个有文化的人,他家里的摆设,像个书香门第。正面有个大穿衣镜,两边是一对粉彩大胆瓶,上面绘着如花仕女画,彩妆秀带,芙蓉如面柳如眉,墙上挂着两个大彩镜,镜子绘着两个大美人,也是清代的装束,鬓挽乌云,眼如秋水,玉臂支颐,口如樱桃。长眉入鬓,星眸朦胧,一付春困的样子,两只尖尖小脚穿着绣花鞋,如同菱角。仿是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地上还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描金方盒,古色古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老姑家的院子很大,我想,这是因为老姑父要练武,这大院子以前就是一个演武场。 老姑是续弦,老姑父的前妻留下一个女儿,是老姑抚养大的,她远嫁云南,只是每年给老姑寄点钱,老姑的生活,全靠老姑父的一个侄儿照顾,打柴担水,碾米磨面,条件是老姑百年之后,她的家产由侄儿继承。我小时侯,每次过年之后,二伯和父亲,就商量着去看老姑。他们去了,总要多住几天,为老姑多打点柴火,多推点米面,老姑则为他们带上自己做的千层底布鞋,鞋底是使用麻绳密密缝的,硬邦邦的,敲击炕沿都梆梆作响,这样的鞋,又叫“踢倒山”,穿上一年都是磨不烂的。还给二伯缝上新腰带,新袜子,二伯是光棍,他的穿戴基本是老姑照料的。 老姑对我们很亲,有一年去给她拜年,她桌子上摆着一个玻璃花瓶,是透明的白瓷,我看了又看,爱不释手,老姑说,你喜欢就拿去吧。你老姑父生前很爱这个花瓶,但他走了,我是不喜欢这些瓶瓶罐罐的。我于是用衣服包了好几层,把花瓶放在了我的书桌上。春天来了,我摘几枝山桃花插在里面,过上一段,春天就一片一片地落了。秋天时,我又采几束野菊花插在里面,过一段,秋天也一朵一朵地落了。小花瓶为我红袖添香,书桌上常弥漫着一片芬芳,看到它,我就想起老姑,她独守寒窗,与世无争,在寂寞中,为侄儿们做着布鞋布衣,关爱着老家的亲人。 她是小脚就长年足不出户,她看不到春溪流碧,落英吐香,看不到秀林高竹,丹崖翠艳,甚至从来回不了一次娘家,梨花村巷冷,榆叶夜窗虚。她像是古代的烈女,任岁月磨蚀着红颜,因为常年在家里,老姑的脸白得像玉雕,像天上的明月,有一种圣洁的光彩。 老姑父的侄儿有五个女儿,五朵金花,争奇斗艳,依人小鸟,莺声燕语。有时她们会来老姑家串门,老姑总要给她们发一点云南女儿寄来的小吃,或是让她们尝尝她做的零食。俗话说“孤柴难着,孤人难活”,看着人家儿孙满堂,热热闹闹,她从内心是会难过的。 我上初中后,父亲安排我,放假时去老姑家住几天,主要是帮她上山扛点柴禾,帮她推碾子碾点面,我能帮她的,也就只能是这点了。老姑和我拉话时,脸上总是满面笑容,她安贫乐命,能有温饱就感到满足。我喜欢看书,去的时候总要带几本闲书,有时也和村里人借一点,老姑见我爱看书,特意找出一个羊皮小皮箱送给我,她说,这是你老姑夫放契约的小皮箱,给你当个书箱,很合适的。那个小皮箱外面是桐油漆的,富丽堂皇,光可鉴人,里面则是小牛皮做的,做工精细,是从前的富贵人家才能用的。我用小皮箱,收藏了我的珍藏书。它一直伴随了我几十年。 作家三毛记她的母亲:“母亲踏着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几乎步伐踉跄了,可是手上的重担却不肯放下来交给我,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回忆到这儿,我忽然热泪如倾,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心散那么苦痛,只要还能握住它,到死还是不肯放弃,到死也是甘心。”三毛感人的语言,记述的是平凡的母性,我的老姑,她也愿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予亲人,愿为亲人们担当所有的苦。她每天用小脚丈量着平凡的世界。 后来听父亲说,老姑父的侄儿不管她了。因她长寿,侄儿等不到继承的日子,村里就把老姑定成了五保户。小村里风气好,干部们恤寡怜贫,对老姑的生活照顾得不错,老姑要求也不高,有柴米油盐就行了。我到公社当放映员后,月工资只有八块钱,第一次领到工资,正好我进城开会,我专门到食品店,花4元钱购买了两盒糕点和饼干,我想让老姑开开口味,这是那个年代最高档的食品了。到了老姑家,我看着老姑用没牙的嘴咀嚼着小点心,心里温暖极了。老姑年事已高,她还能吃上什么好东西,这也算我给她敬的一点孝心。老姑说,你伯伯和你爹,不是当长工,就是打短工,放牛放羊,一字不识,总算有你这个有文化的了。老姑是真高兴。 这次以后,我没有再见到老姑。有次不小心,将老姑送我的花瓶打碎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老姑有什么三长两短?果然父亲来城告诉我,你老姑走了,村里人为她办了后事,把她和老姑父合葬了。父亲和二伯、大妈、叔叔,四人去参加了葬礼。老姑的家产都归了集体,收古董的说,单两个粉彩大花瓶,也够丧葬的开支了。老姑对她和老姑父的侄儿男女,视如自出,倾注了一腔母爱,我们都享受了她的母恩。 那个村子,我以后是再也不会去了,那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亲人,就是想为老姑扫墓,我也找不到地方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世总是在新陈代谢的,月洗高梧,露溥幽草,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看着秋光清谈,听着秋虫微吟,我的心里一阵酸楚,老姑一生没有出过老姑父那个村子,也很少出那个院子,乳燕穿庭,飞絮沾袖,白天,直面山窗,夜晚,独守孤灯。那是咋样的一种凄凉?但她一个人熬过来了。如今她已魂归黄土,我却找不到她的墓园,那么我就写这点文字,作为对她迟到的祭奠吧。 愿我的老姑安息。原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幸福。 郭万林《远方的声音》 版画175×110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