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方 没有人知道它们从何处来,也没有人知道它们向何处去。 我们只知道,某一年的春天,一对红隼夫妇翩然来到这里,认此为巢。不需要经过太多的思索,它们就开始产卵孵化。大鸟日日外出觅食哺育幼鸟,小鸟日日待哺也日日褪去绒毛。待到夏日初长柳荫渐浓,羽翼丰满的雏鸟在高楼间试飞一周,它们便举家离开。第二年,天使归来,仍是最初的那对夫妇,仍是又一轮的生儿育女。时至今日,这样并不繁忙的来来往往已持续了整整七年。 这一幕盛景不在繁茂的森林,而在一个居民区22楼的高处。 最初吸引这对红隼的就是22楼阳台外一个闲置的空调架,还有空调架上盛装了大半下儿泥土还没来得及栽花播种的硕大的空花盆。说是花盆,其实就是一个满载着开花梦想的素朴无华的水泥槽,几乎不需要怎么铺草垫絮,这里就是一个天然的家。也许红隼夫妇也是想过的:既然找不到合适的参天大树,这里好歹也是远离喧嚣的高处;既然没法与青枝绿叶的甜香相依,这里好歹也有一丝丝泥土的芳馨;既然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宅院,这里好歹还留下了一方良善的憩园。 不得不说这对红隼是鸟中的智者——作为不请自到的“房客”,它们遇到了有爱的主人。 自从发现在自己窗外安家的红隼,主人就开始为了它们改变自己的生活。为了不影响它们,主人牺牲了采光,在阳台窗户的玻璃上贴了层膜,就是里面可以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的那种;为了不惊扰到这可爱的“房客”,在红隼一家小住的日子,无论天气多么炎热,主人都没有打开过阳台的窗子,南北通透的屋子硬是住成了“不通透”;为了让它们安居乐业,主人七年如一日从未改变这空调架上的格局,为的是在又一个春天红隼归来的时候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家”。 可是,人到底还是好奇的吧,面对与自己咫尺之隔,不不不,是只隔一层玻璃的另一种生灵,怎么能够忍得住那一点探秘的小心思呢!红隼是猛禽,更是无比机敏的鸟儿,满心好奇的主人就趁着那对夫妇出门觅食的功夫,开始了自己的“偷拍”生涯。小心翼翼地揭开玻璃膜的一角儿,她偷偷拍过棕褐色还带斑点的鸟蛋,有的年头儿是四枚,有的年头儿是五枚;她偷偷拍过刚刚破壳绒球一般挤在一起的几团雏鸟,有时旁边还有一只藏在蛋里迟迟不肯报到的兄弟;她偷偷拍过渐渐变了毛色的雏鸟,那还未褪尽的几点绒毛就像身上落了雪,头上那一丛就像是王者的冠缨随风敧颤;她还偷偷拍过雏鸟们第一次奋翅冲向蓝天的样子,高远而矫健…… 据说我们这种高纬度地区的红隼是候鸟。可是主人说,有时,在气候寒冷的冬天,也偶尔会在楼宇间看见它们倏然掠过的身影。她说她是主人,她认得出自己的“房客”。那么,它们是回来看自己的“房子”,还是回来看自己的邻居的呢?动物也是有感知的吧,虽然它们和收留自己的这一家良善之人从未真正谋面,但它们一定知道,那匆匆往来奔波的芸芸众生之中,的确有人为自己营造了安宁的空间,让自己能够繁衍生息,年复一年。 每一种动物的基因中都带有祖先留给自己的遗传密码,任山呼海啸,从不逆转。比如鸟儿们的飞翔、觅食、筑巢、迁徙,这些都是无需学习的技能。红隼是小型的猛禽,它的主要食物是昆虫、小鸟、青蛙、蜥蜴和小型的哺乳动物,猎食时有翱翔的习性,还可以悬停。它们最常栖息的地方是山地、旷野和森林,它们的家园就应该在那样的地方,在呼朋引伴的尖声啼啭里,在树丛和枝条中高高低低惊险的飞行里,在每一个日升月落和星辉闪耀里,而不是在城市灯火不期然的明灭之间。 生活在城市里的红隼,应该要飞得很远才能觅食。在人类幕天席地的笼盖之下,我们庆幸它们没有吃到或者衔回有毒的食物。从另一个角度讲,对红隼而言,今天的城里也许的确是有着另外一种安全,毕竟这里没有猎人的枪和一张张悄然撑开的网。这一对红隼夫妇七年间的平安归来,也只能让我们庆幸,再庆幸。 红隼栖居在城市的二十二楼,翱翔蓝天的梦想暂时栖居在人类窄窄的檐下。如果向更远处的时段搜索,是不是我们无理地侵占了它们曾经的家园?人与鸟的和平共处,其实不应该出现在这二十二楼的高处。 天光云影之间矫健的硬翅啊,你的家应该在森林、在旷野!我们这些人类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让你们寄居于这钢筋水泥的丛林?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还你们以青山绿水,还你们以美好家园? 下一个年头,二十二楼的小巢希望你们回来,却也希望你们可以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