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看见我

《康金井的旧时光》 范永康 四川民族出版社 2019-6

读《康金井的旧时光》 □闫语

那些与康金井有关的记忆,我是当作小说来读的,有些篇章诗意而温馨,有些则惊心动魄,一部个人的少年史所容纳的正是小说的长度和情节,尽管那么多绝妙的故事材料被作者很轻易地浪费掉,但那种游荡于文体界限之间的追溯姿态,还是让我在叙述语言中察觉到对记忆的描述越是清晰可辨,非虚构的文本就越向小说靠近。如果仅仅以散文的眼光来打量这本书,你一定会失去许多“旅行于冥想之中”的感受。当然,这并不是说,小说的创作冲动应该高于散文,而是说散文对“如何开始常常比如何结尾更难把握”的小说难题形成了某种规避。

从散文到小说,距离到底有多远?或许只是我们与生活擦肩而过的一瞬,像两个陌生人隔着一句问候,具有回忆录性质的夜晚转过身,就会触到某个早晨清凉的鼻尖。借用彼得·汉德克一部诗集的名字可以总结每个人的写作,我们(他们)所要努力呈现的都只是“内部世界的外部世界的内部世界”。所以,当记忆从地理空间一次次延伸为心理空间,时间的墙壁一定是镌刻着图案的:一朵云的样子,一条街的样子,一所老房子的样子,最终都会变成时间的样子。

时间是什么?是从梦里出现又消失的电影院,是工字型教室和教室对面的菜园,是铅笔盒上的画像,是7分钱的折叠小刀,是糖块、烟标、灯笼和火盆,是那个叫做童年的孩子在喧嚣的寂静中独立长大,是故事与事故互相致歉,然后各自穿过同一片旷野……说到底,时间就像储物柜,仅仅是我们存放记忆的地方,这一格存放包裹,那一格存放信件,而另外的格子所存放的可能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有的标注了姓名和日期,有的则没有,空荡荡的像凌晨两点钟的街道,像内心无名的隐秘,以至于某些时候随手拿起来翻看竟想不起它来自何处。仿佛所有的到来和离去都是外借的,你不能想象存放其实并不是安顿,即使站在原地,你也无法抗拒飞驰的时光所带来的聚散。你不能指认一个小镇的隐喻性是否涉及现实的变体。

现在,那个叫做童年的孩子隔着记忆与你凌空遥望,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就这样倒着望过来,将途中看到的所有身影都重叠起来,然后渐行渐远,只余一行足印,那是一个人成长的痕迹。你也在这种遥望中倒退着回到故乡,倒退着,你看见杏花和丁香花开满了枝头,白茫茫的水雾再次在麦田里升腾,天空和大地古今相接。而那个叫做童年的孩子,依然孤单,脆弱,将你的肉体错觉埋在自己身上:你疼了一下,他泪流满面;你逃出童年,他吃下月亮。你需要走上好多路,才能迎着镜像式的时光倒流重新遇见他。这让我不由想起特朗斯特罗姆的散文体自传《记忆看见我》,记忆,它一直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我们的出现;或者正如艾略特先生所说,“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这种饱含哲学意味的精神位移,并不取决于表面地理位置的远近,而是源自双重记忆的差异性,因为所有人都曾经“生活在别处”。

此地彼地都是别处。别处的意义在于,回忆者和被回忆者都有一个彼此疏离的过去,而回忆的地点早于回忆本身。对作者范永康而言,康金井不仅仅只是一个小镇的名字,更是他一个人的精神徽记,是一棵树,那些“旧时光”就深深地扎根于此,并绽放得枝繁叶茂。而写作的过程实际就是反复修剪记忆的过程,和美国作家亚历克斯·哈里在小说《根》中所表达的一样,“寻到根就寻到了一切”。根,陷入到记忆深处,以血肉为泥土,在体内生长成某地。而“记忆看见我”,看见却无法触摸,就像旧日不能重现,旧地只能重游,隐藏于怀旧主题内部的是记忆的转调,是对存在、人性、以及时光的形象表述和沉思。

现在,如果记忆里下着一场雨,雨水里的康金井是否也淋湿了我们对日常生活的触觉?记忆湿了,该如何保持心灵干燥?一份简短或漫长的个人回顾,如果以充满幻想的视线去看,最初和最后的旅人都置身其中,深一脚浅一脚,途径不知今夕何夕和乡关何处,然后再回到记忆自身。而记忆是一个心灵,你不得不看着它慢慢变化,被岁月侵蚀,再也无法保持原来的样貌和纯粹性。我们身边的一切都是快速的,快递过来的慢记忆无论怎么拆,时间都是一只狂奔的野马,仿佛青春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荡然无存,无论你是否愿意接受。

是的,这本书是关乎乡愁的,35年的距离隔着许多词语,充满了种种产生歧义的可能,比如八卦街,我最初以为是一个充斥着闲言碎语的地方,后来在附录中读到作者父亲范文质先生的文章才得知街如其名,真是按照《易经》文王后天八卦方位图设计的,个中真意,不解,亦不敢妄言。

《康金井的旧时光》,从童年一直写到中年,人生的各个阶段构成了一条时间链,来自诸多个精神点的多眼睛的记忆,看见“只是对某一时刻的痛惜”(普鲁斯特),从超现实主义的视角来看,整本书与其说是范永康在抒写记忆,不如说是记忆反过来在抒写范永康,写那种简单而复杂的少年心绪。记忆看见我,记忆看见那个叫做童年的孩子,在寂静中已经独立长大,他的脚下堆积着阴影,踩上去,就发出了往昔的声音,像风吹树叶,带着隐痛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