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条街

《老街往事》 水彩画 47.5×33.5cm 王焕堤

□任家范

生活速写

有人走着的路,不会消失。半条街除扔掉我家那节尾巴外,仍坐在屯子里,旧布局铺排着新光景。

屯里的路都是泥土或沙石的,水泥路面是近几年铺的。我住西山堡那会儿,老榆树还没伐,它坐在十字路口,已超过百年。小屯儿从无到有,来来往往的人,三五成群或零零星星的,从岔路口走近走远,包括走了没回的背影,都经过老榆树下。

岔道朝北弯的后街,是我住的半条街。

半条街呈人字形,撇的起笔处搭着沙石路。一撇一捺,像两条刚解开脖套的狗,撒欢儿没跑几步呢,被厉声喝住,杵在胡同口,朝东北、西北方向呆望着。这条小路人少道窄,似乎半条街也算不上。土路往东这撇,散住着几户人家,街短到弯儿没拐完,便踅进了院子,我家的房子被挤到犄角尖上了。土路往西的一捺,住着陈家和两户王姓远房兄弟。“捺”甩出去几十米,尽头是屯外。人字下边的空白处,是各家的菜园子,稍远些是大田及通其它屯的路。

半条街始于当初的毛道儿,铁轱辘车辗轧的两道辙。住这儿的男人女人们,穿着纳底布鞋或耐用的胶鞋,你一脚他一脚踩踏着;还有一群小屁孩儿,趿拉着哥姐穿过的旧鞋,不管刮风下雨,也乐此不疲地穿梭,东颠西蹿;失明的闻先生能走动时,无数次用拐棍儿敲打,路委婉说出了它的去处;找闻先生的外来人,陌生的足迹,都留在又窄又短的胡同。无数双脚,在小路上回了去去了回,小路渐渐宽成了大道。

小屯刚建时,最初的路或某个院,大多是随意的。路踩实了,院圈定了,小屯的格局搁在眼前,一切成必然的了。小屯如此,村镇或城市的老街道和旧建筑,同样能看出偶成的始发痕迹。

除了几条较宽的土路,通向屯周边的庄稼地外,地块间还有些小道,是人们偷懒抄近,临时踩出来的。这些田间小径,行踪有点游移不定,像淘气的孩子,脚印随便蹽到的地方,小路就撂那儿了。几天没人走,草一锄,地一趟,或苗封垄,小路被抹掉了。说得通的路,总归有个去处,半条街没了去处,有点像鳏居的光棍,或寡住的女人,显得单调而乏味,缺少了居家过日子的灵泛气。又如气儿喘不匀的张二先生,身子骨佝偻着,腿脚挪不动了。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里住着干农活和耍手艺的人。每到饭口,各家敞开的门缝,飘出女人围着锅台转出的面条、苞米面窝头、炖茄子、豆腐酱的味道。这里的人们,用孩子的童年、成人的中年、闻先生等老辈的晚年,用炊烟缭绕的饭香酒气,用鸡鸭鹅狗的吵闹,用镰刀锄头铁锹的投影,把每个日子塞得满满的。

半条街是缩微版的乡下众生相。

失明的闻先生、车把式老白、散闲的老胡、省城来的父亲等,都是半条街有故事的人。闻先生和张二先生是五保户,被队上和乡邻照顾着。闻先生算晚清遗民,心里装满了清末民国旧事;闻太太做过艺妓,擅长苏绣等女红。跑腿子白永仓陪着老妈和女儿过,说话声又高又愣又横,气鼓鼓的。我家对门住的两口子,每次看牌输钱要吵架,有次撕扯到我家屋里,气头上居然摔了我家两个大碗,母亲心疼得不行,后来他俩离婚了。队里开铁匠铺,山东来的尚铁匠,搬到了半条街。他是每喝必醉的酒鬼,嘴里嘟囔着骂人话。过了两年,东队来的绳匠赵金龙,住进了我家隔壁,他刷牙时,常吃牙膏逗孩子玩。我家到这儿后,父亲赶过大车,当过猪倌,做过豆腐,宰过牲畜,看过山林。父亲算半个酒鬼,隔三差五地醉,把井沿、道边或柴垛当大炕,不管哪儿躺倒呼呼睡。走南闯北的闻先生,也曾训斥过我的父亲,说下放到屯子也不该自暴自弃。每次挨了说,父亲觉得没面子,躲回院子抽闷烟。

日子好或歹,是给自己活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闻先生总这么说。半盏灯油的借去还回,一碗面的迎来送往,隔着栅栏的家长里短,缝着补丁的大呼小唤,清汤热饭的嘘寒问暖,胡同口猪倌“松猪圈猪”的吆喝,李货郎苏北口音的菜籽叫卖,铁砧大锤的叮叮当当,打大绳的粗细长短,屯里延续着由来已久的生存状态,及习俗里的乡风民情。

半条街的住宅,屯里的老宅,是按先来后到的次序,前后左右盖起的。历任大小队干部,多住到了通畅的位置,方便招呼劳力下地干活。屯内宅地用没后,不管谁家再建房,一律从屯子的边沿向南或西顺延。

知青下乡那阵儿,我们小队的青年点儿,建在王家兄弟的西边。那帮青年住进那遛瓦房不久,新任的队长挨着盖了房子,他家外来的同姓亲戚,还有前些年山东来的李家,接连起了脊。这时的后街,才真正称得上半条街了。

后街有些别扭,“撇”停顿得太急,本该大步流星的脚步,活生生憋在院里了。闻先生房门前有个向东的出口,被邻居的栅栏夹死了。我们几户要出门,得拐上人字“撇”土路,才能转到老榆树下,从沙石路走出去。常常是晴天满身土,雨天两脚泥。

“捺”出去的路远些,路两边长着蒿草,不耕地种田的夏季,没谁乐意走。冬天更冷清,没一双脚搭理那段荒芜,牛马的蹄印都少见。不如屯里的沙石路,是名副其实的路。路,得四季有人踩着,白天黑夜用得着。像一间房得有人住着,一铺炕得有人睡着,男人女人得搭配着,再有几个孩子,才像庄户人家的日子。

路若有始无终,便残废了。走得正来劲,咔嚓一下断了,跟说半截话做半拉子事一样,人心里会闷得慌。倒不是路错了,是从小养的思维习惯,凡事想有个结果,不管这话这事重要与否,非把后一半弄明白,久了便成心病,来路可忽略不问,去路必须打听清楚。

许多话许多事像半条街,本没下一半的,人们站着走着看着,只能经历其中一段。即使有下一半,说着说着,一兴奋或一走神,后半截忘了。或说到兴头做到节骨眼,突发更紧迫的事件,不得不放下,这半截子话半拉子事儿,晾在原地了。走的人忙其它的事,再回来,早丢到耳朵后,接不上茬了。也许说话做事的人,去别处不回来,半截话半拉事全扔了。如一捧土一把草,用不上十天半月,被风吹光,被雨冲走,被太阳晒干了。

离开半条街后,我再没把脚印踩在这里,半条街少了我家那截儿。我一直以为,一节硬实的路,会长久铺在那里。没想到,稍不留神或人影淡去,路也会跑丢。确切说,路被疯长的草啃净了,被栅栏围住的垄台埋住了。

过了四十年,胡同里的那代大人老了,有些埋到南山了,另一些与儿孙住进了城镇。半条街变化着,许多旧物件,在发觉没发觉的当口,人为非人为地在屯里屯外、房前屋后、灶台门缝,被一朵云飘走,随一片荫散尽。许多新东西没容愣神儿,在田间地角、树下墙头、胡同旮旯冒出芽来。天亮天黑的平常生活,似乎一成不变的存在,已物是人非或人是物非。这改变似被帘蒙着,没人多上心,隔断一截时空回头看:那么多熟悉的没了,原来没有的,齐刷刷地出现了。

小屯的一切,变与不变是更迭的。老榆树锯倒了,土地在那里;旧房子扒掉了,土地在那里;几丈深的井填了,土地在那里;踩出的路消失了,土地仍在那里。这是个硬理:再长寿的人,活不过这块土地;一条坚挺的路,熬不过这块土地。人们不守别的,祖祖辈辈守紧不变的土地。离开了,去别的地方守另一块土地。

我的小屯在我离开时,随记忆搬走了。即使梦见,还是从前的泥草房小胡同,不是如今的红砖铁瓦,不是“捺”新延伸的部分。这里许多的事或物,经历着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蓬蓬勃勃地发生,果果敢敢地凋零,土地却一直在,没被远去的人带走。黄天厚土不变,庄稼一年年绿,人一茬茬壮,繁衍生息永恒。小屯顺应着原有习性和变化节奏,有的外出经商打工,有的在家养猪种田,该忙时忙,该闲时闲。我走过的半条街,在村屯规划时已往西扩展,搭上主街,打起水泥,成光溜通畅的街了。

有人走着的路,不会消失。半条街除扔掉我家那节尾巴外,仍坐在屯子里,旧布局铺排着新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