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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恋》 版画 55×65cm 晁楣

□阎逸

观看之道

故事的一半在墙那边,另一半在你身上起起落落,像日历一样翻阅着。

相由心生,这句话大致是对的,但并不完全对,因为还有句话与之对应:人不可貌相。但那些经常显得过于谦卑或者说话时眼神过于游离的人,心里一定积攒着太多无法言说而又形迹可疑的东西,比如嫉妒,比如憎恨,与读过多少书没什么必然的联系,有些人至少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谦卑,那么光明磊落。

脸上忽现书卷气?那书卷上的文字是柔软的,还是坚硬的?是顶着漫天大雪,还是冒着炎热的酷暑?恐怕没有人知道,如果在路上,可能是一群人的背影,也可能是来不及和你告别的白天和黑夜。

风很大,外面的树叶哗啦啦地响着。门不断打开,又不断合上。而那个人呢?那个人说进来就进来了。一袭长衫,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肩上的小包袱里装着散碎的银两和干粮。似是故人来,却又感觉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从前的许多毛病已经消失不见,连说话的方式也不一样了,一句话,为什么要这样说,而不是那样说?为什么说过去是记忆的面貌、感觉和气味,而现实是生活的某种索引?

以前见过这样的人,现在却很少见了,以至于不得不需要用一双假眼睛去打量回忆,重新审视它的真实感。

那天,有个人突然对我说,我们不应该是陌生人。看得出来他很失望,因为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在何处见过。人这一世,有些人带着春风扑面而来,另外有些人则会拂袖而去。有些人从陌生到熟悉,有些人则相反,还有些人至今半生不熟,似是而非。每次上街,我都试图能从纷纷攘攘的人群里认出一个熟人,但遗憾的是,一次也没有。芸芸众生,我们熟识的人实在少得可怜。男男女女擦肩而过,彼此都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些从你面前一晃而过的脸孔,也许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的相遇,但也可能只是就此一晃,一生再也无缘碰面了。茫茫人海中,还有更多,多到不计其数的脸孔,连在眼前晃动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我们所认识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只是半个人,我们熟悉的仅仅是一张脸,脸后面隐藏的东西,可能终生也无从知晓。如果一个人一辈子能够认识另一个人的三分之一已然是幸事,另外的三分之二,永远讳莫如深,幽灵般成为时光的抵押。汉斯·贝尔廷在总结“脸部语法”时说:“每当我们需要扮演某个角色时,总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脸转化为面具。”关键是角色一旦扮演得过多,层层面具该如何摘尽?川剧中的“变脸”是用脸谱来表现那些不可见、不可感的抽象情绪和心理状态,“回脸”是最高层次的变化手法:将面具全部摘掉之后又重新戴回来。这是否意味着,离开了面具,我们的脸将不复存在?人,真的太复杂了!奥斯卡·王尔德说:“给他一个面具,他才会以真面目示人。”网络上随处可见的匿名,犹如隐喻的暴风雪汹涌而来,令人躲避不及。王尔德自己也戴着面具,在各个角色里不停地辗转,有时道貌岸然,有时嬉皮笑脸。

所有的人像摄影和人脸画像,都是对脸的摹写和复制,是名副其实的面具,而不是真实的脸。甚至表情也是,语言也是。在查理·考夫曼的《失常》里,所有的人都长着同样的脸,说着同样的话,想要重新获得自己声音和脸孔的主人公,必须为之付出面容俱毁的代价,结果却无济于事:他脸上的一部分掉了下来,他将掉下来的嘴巴拿在手里,而它还在兀自喋喋不休。

里尔克曾说,书是镜子。一部好的小说,足够让你在某个时刻读出曾经的自己,就像一个人走在异乡的路上,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气候和地理,房屋和树木,与故乡并没有什么不同;又突然发现心里惦念的那个人早已转身离去,只有小说里的一场雨或雪还停留在原地,隐忍了多年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并不缺少时间,缺少的是对漫漫岁月的另起一行。很多年前,一个人,辛辛苦苦做了一只信箱,在门上挂了好久,却始终没有收到过一封信,每天上午他都满怀信心地站在路口等邮差,每天又都很失望。从来没给任何人写过信,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给他回信呢?还有一个人,总是跟在别人后面买书,别人买什么他就买什么,大概买了几千册,却从来不读,还是只去图书馆翻报纸和杂志,貌似什么都知道一些,其实又什么都不知道。

现实生活中,有些人对几十年孜孜不倦地做一件事情表现出刻骨的爱或恨,那是为了什么?还有些人喜欢看电视剧,看着看着,就会动情,落泪,那又是为了什么?替人担忧?代人疼痛?还是从中看到了自己曾经的际遇?是,或者又都不是。

安部公房的小说里有一个不幸的人,有一天突然发现他的姓名和身份竟为名片所有,工作和社交,甚至爱情,也被名片完全取代,他成了一个丢失了自己的人,他苦闷窒息,时常感到胸中空无一物,决定去医院查查,结果由于胸中空虚而将医院画报上的沙漠风景吸入体内,他因此被控受审,但因为没有名字而无法判决,最后被送往世界的尽头,在一个位于一片无垠的沙漠之中的小屋里,当他开始长时间凝视墙壁时,墙壁突然消失了,而他体内的沙漠风景正在不断膨胀,他自己变成了一堵永无休止成长下去的高墙。

我真正见过生活在名片里的人,一张小卡片,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印着数十个头衔,除了会员就是副职,逢人便双手奉上。我不清楚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是为了炫耀吗?还不是,也不是演戏,每次遇见他,都认认真真,一脸谦恭,六十多岁的人,竟然还有些羞怯,很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正在写什么什么。想来是害怕被他人忽略吧,先给自我砌上一堵安全墙,然后终生都躲在墙下。

在杭州的一条老街上,见过一种墙,叫墙界。墙的界限。对,就是将王二家和张三家,张三家和李四家隔离开来的那堵墙,墙上几乎都写着“某家和某家的墙界”的字样,用来提醒私人空间的单独性和封闭性。某些时候,墙这边的人听到了那边的笑声,知道是谁在笑,但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事情而笑。谈话声高一句,低一句,不是很真切。偶尔听到一个词,便想将它擦亮,攥紧,想由此倾吐而出的往事,曾经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

面对一面墙和一摞白纸,最初写下的季节说变就变了,只有忽明忽暗的阳光,终年照耀着那些不易察觉的,埋伏在日常生活里的小机关和小暗箭。一切都得小心翼翼。就像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不行,太远了也不行。人世间存在很多种关系,其中最麻烦也最复杂的,肯定是人际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真真假假,忽隐忽现,时时刻刻都与我们纠缠不清。不像词与物,那么简单,那么直接。就说烧在瓷瓶上的那些花纹吧,从来都呈现着一种燃烧的姿态,年代愈久远,绽放得愈热烈。

书,读到一半就放下了,不是因为它描写的内容平淡无奇或幽深莫测,而是因为窗外叮叮咚咚的雨声,无论怎么听都是一种耐人寻味的时光,如果摸一下,手上的天气顿时就会阴晦起来,腥涩如鱼。在一个能够望得见书里的屋顶和炊烟的地方,你坐了很久,几乎没有看见一只鸟从字里行间飞过。有些事情我们再也无法回忆起来了。有些承诺更像一场空话,说,不说,结果都空着。忽然听见脚步声,以为有人来了,推开门,却发现无数个往昔正在远去。

故事的一半在墙那边,另一半在你身上起起落落,像日历一样翻阅着。昨天还没有大哭或大笑的念头,今天却有了。昨天的故事里依然没有今天的你,明天的事故说不定却是由你亲手酿造而成。有些念头在想象的水面上被按了下去,但它们很快又浮了上来,不停地对着你打招呼,就像一个离家的人在路上频频回头,依依不舍。

为了处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一个人很焦急地在等待另一个人,怕他不来,又怕他来了之后会乱来。什么叫一念起而万念生?什么叫思绪万千?或许,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