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表情

□陈力娇

语言的把握是个长期的任务,是个不断改进和修缮的过程,由此我们的前方永远有一个灯塔,像《灯塔看守人》一样心里蓄积着巨大的力量,这就成了几千年来写作者们追寻的那抹独特的光亮。

在萧红文学院第十三届青年作家研习班上,我给学员讲了《小说境地的无限畅游》,其间以重要的位置提到了小说的语言,现在我还是忘记不了小说的语言,因为她是一只只鸟儿的翅膀,有了它,才成就了一次次遥远的奋飞旅程。

小说语言虽不是小说的心脏,但却有着心脏般的作用。读一篇小说,语言是征服我们的第一要素,语言好,我们进得去,语言不好,掉头就走,里面再好的戏也不想光顾。为什么?因为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心灵着装,确切地说是不需要这样长相的文本,那么语言在这里我姑且把她叫作小说的表情。

小说的表情其实就是人的容貌,容貌好,俏丽无比,如兰可爱,万事可优先;相反,貌不出众,颜值吊诡,看一眼都是损失,就成了老大难,可见小说这个圣女是何等的矫情与不尽人意。

我读小说首先注重的就是语言,先读三句,再读一段,基本就知道作者的文学造诣有多深,和这篇小说到底能达到什么程度。这不是武断清高,也不是自恃狂傲,而是时代信息太多,人们太忙,时间太紧,谁愿意和自己不喜欢的人与事风雨同舟。

那么怎样才能让头三句或头一段的文本抓住读者的心,使读者一进来就兴致盎然,争先恐后,迫不及待,成了每一个写作者必过的难关。这要从什么是小说的语言说起。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小说的语言,我会不打折扣地回答,在一篇小说里,你看到的语言都不是小说的语言。这样说肯定会有人提出异议,不是语言难道是石头?当然不是石头,是比石头有一些温度的方块字,但绝不是语言。

由此我给小说的语言下了个定义:小说的语言是看不见的,是状态的,是色彩的反光,是水流上方的风向,是文字与文字之间的关系,是个人性格的暗藏,是你塑造的小说世界最美丽的霓裳。

我这样说也许有人会认为我说得扑朔迷离,但我会坚定地认为,这就是小说语言的定向,看不见摸不着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你小说里运用的文字,充其量就是文本的元素和材料,是你大兴土木的一切有形的物质准备,当然这也必不可少,但绝不是你预想架构的成品的美丽宫殿。

小说世界的先头兵就是语言。这个美丽的圣女不是轻易能接近的,她需要呵护和爱恋,稍不留神她就会选择了你却又抛弃了你,就会笼络了你又戏谑了你,让你想离开又舍不得,想获得又云里雾里。总之,她希望的都是你达不到的,你达到的都离她渐行渐远,所以说语言的把握是个长期的任务,是个不断改进和修缮的过程,由此我们的前方永远有一个灯塔,像《灯塔看守人》一样心里蓄积着巨大的力量,这就成了几千年来写作者们追寻的那抹独特的光亮。

而之所以说她是状态的,是因为她躲藏在文字的背后,她总在化妆,顾影自怜,准备着隆重的出迎;之所以说她是色彩的反光,是因为她不是直接的,是含蓄的,晨曦与晚霞的微光里她会更美丽一些;之所以说她是水流上方的风向,是因为风动她才动,水流是她的表象,妩媚而婀娜才是她的实质;之所以说她是文字与文字之间的关系,是因为勺子就是勺子,船橹就是船橹,勺子和船橹风马牛不相及,她却要知道勺子与船橹如何能进入“洞房”;之所以说她是个人性格的暗藏,就是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语言,三岁的儿童和耄耋老人不可同日而语,火爆的脾气不会风和日丽;之所以说她是你塑造的小说世界最美丽的霓裳,是因为她是五彩缤纷的,一件一件妙不可言的婚纱她从不惧多。

小说语言在她出炉前是我们的“疑似情人”。我们为之效劳,为之倾尽情感,为之掏空所有的取悦,就是想让她发给我们一张通行证,与她为伍,成为我们自由出入小说世界的门票。我们想通过她让我们的恋情有始有终,让我们获得资格成为小说世界的主人和承传者。

如果语言不过关,我们就是侥幸进入她的领地也会心虚,也会早晚被宣布出局,或者靠故事和情节及小说的其它元素苦撑门面。诚然这些补救的办法短期内可能帮你的忙,却不能永远地为你护短,当有一天你丧失了后者,可能更会捉襟见肘煎熬至极,小说圣女也会与你解除盟约,一场恋情绝然断送。

小说语言是我们在小说世界腾云驾雾的金箍棒。有了她,我们才能如孙悟空,在写作的过程中得心应手,屡战屡胜,无所不游历。我们才能有精力去攻克小说世界其它的坚固营垒,但没有语言这个入场券,我们便没有机会搏击进取旗开得胜。

小说语言又是我们童年捉迷藏时最大的赢家。她其实早就在前方等着我们,或者说我们的头脑里早就有她的一席之地,她使尽解数与我们周旋,东躲西藏,斗智斗勇,不得已才真灵显现。而一旦她出来后,她也就全面溃败,因为我们在某一个深而不见底的洞穴里找到了她,找到了她她也就不重要了,对人类而言已经拥有的东西还重要吗?这是人类的本性,曾经的欲求变成己有,器重就会烟消云散。也就是说,当你俘虏了她,她就失去了自身价值,语言在你的小说里便视而不见了。

最大的技巧是无技巧,是出神入化,是炉火纯青,是你与你的语言融于一身。

最佩服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叙述,匈牙利《恶童日记》的作者,她开创了小说世界独立的文本庄园,她的语言是内里的,不用探索,对她来说是语言找她而不是她找语言,她的语言是原发的,是森林里长出来的美丽的毒磨菇,别人吃不得,吃了必死无疑,她自己吃得,越吃越鲜活。

最佩服《断背山》作者安妮·普鲁的语言,像一个老僧带领我们入定,用她的智慧和气息告诉我们来路和去路,人类的希望和前程。她和雅歌塔,开始就生长在小说世界里,携带着她们的灵魂,一点点滋生,用她们的气质和魂魄与小说圣女打了个平手仗,然后又握手言和,相拥相抱,为小说世界树起了一座难以攀越的山峰。

小说语言又是温婉的,女性的,漂亮的,娉婷的;但也是凝重的,不可重复的,只属于你自己的,亲切入心又无限纯粹的天籁般表情。我为小说语言打造了大半生,特别想为自己赢得一件称心的质地有别的花衣裳,让我在读者面前憨憨实实地美丽一番,为我也为你,为小说也为心灵,去攀跃险峰高山,形成笔底微澜,流淌在文学的峡谷溪涧,一次次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