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彩礼单

□荆淑敏

哥来了,从绥化老家的乡下,在这个春季农忙的季节。哥平日里很少来我家,这次忽然到访,多少让我感觉有点意外,他事先连个电话都没有。这不是我哥的性格。我心里犯着嘀咕,哥是不是为什么事而来?哥和我父亲性格一样,平日里少言寡语,如遇到有想不开的事时,总是躺在那里闭目,且一个唉声接一个唉声地打。

哥是纯纯的庄稼汉,快六十岁了,孩子都陆续到了成家的年龄。哥一辈子生活不富裕却也不拮据,应着一句话“癞蛤蟆打苍蝇:将供嘴。”哥很羡慕城市生活,尤其我们姊妹仨在城市里生活。哥希望他女儿能在城里找个对象,在油田找个有工作的,哪怕男方个人条件、工作环境差一些。比如说钻井队、作业队、物探队都可以。侄女聪明、漂亮、能干,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睫毛长长的。

嫂子让哥给我带来我最喜欢吃的土豆儿干,哥从一个三角布兜里往外拿时,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这是咋了?你嫂子早晨让我把土豆干儿装好,我怎么就把这包旱烟叶装上了?”说完,他就狠狠地“唉”了一声。我急忙安慰他:“哥,没事,没事,去年拿的还有呢。”哥突然又冒出一句话:“气糊涂了。”我知道哥的脾气,随意又温和地问了一句:“哥,谁气你了?”哥没有正面回答,重重地打了一个唉声,独自一人走到小卧室,躺在床上。

我担心家里有啥事发生,急忙追了过去:“哥,有事,和妹妹说,有我呢,有啥难的?”

哥说:“梅呀,我想问一下,你们大庆这里有个叫大同高台子老腰房的地方吗?”我说:“有呀,高台子镇我去过,那个村我没去过。”哥又问我那个地方是不是很穷,我不知道哥到底想求证个啥,就婉转一些回答:“哥,哪里的百姓都有穷有富,日子是过出来的。”足足过了几分钟,哥坐起来了,连连地打着唉声。我就问:“哥,你咋啦?”“那啥”,哥没有穿拖鞋站在了地板上,“那啥,你侄女在你们大庆大同区高台子找了对象,听说那个地方是大庆最偏远最穷的地方,地上不长庄稼,都是盐碱地,人们从外面收一簸箕碱土,回家可以熬成碱块儿。家家住的泥土茅草漏屋,这不就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吗?我姑娘要是嫁过去,那日子咋过?”哥一股脑儿说了一大堆,好像憋了好久的话。他的语气好像在审问谁,又好像要抓住我这棵救命稻草。说到激动处,哥又一个唉声接一个唉声地打了起来。我忘了当时是咋样劝哥的。只是记得哥哥不同意侄女这门婚事。原因就一个,就是那个高台子太穷。这是六年前的事了。哥没有能阻止这门婚事。

到了会亲家给侄女谈婚论嫁的日子,我和哥代表娘家人去过彩礼。我们的车行驶了近两个小时,下了一号公路向西而行,记不清过了几个村庄,终于在一个约有二十几户村庄的村口停了下来,前来接我们的有四五个人,侄女男朋友告诉我,那个个头不高,身材结实,穿蓝体恤,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是村支书。我环顾了一下这个小院,用土墙围着,菜园里的茄子豆角正是旺季,两间茅草房,西屋像是留给以后做新房,没有什么家具,只有在炕梢放了一口1970年代的炕柜,上半部对开的门里放被褥,下半部放衣服。只有窗台一盆洋绣球,显现花开富贵的唯美。哥在村支书的寒暄中坐在炕头。他一言不发,抽着烟,那表情里的唉声都缠在哥从嘴里吐出的烟圈上。

村支书自我介绍,说侄女的男朋友是他远房侄子,今天代表张家来谈谈孩子婚事。哥开门见山:“那啥,谁写彩礼单?”村支书很尴尬:“我们好亲做成,有啥要求你尽管提。”我忙打圆场:“我们老家的习俗,女孩结婚一定要有一份彩礼单。”村支书脸上立即陪上笑容:“好好,亲家你尽管说,我们虽然没有准备礼单,但是,我们张家人讲信誉,说话算数,你说吧。”

村支书不软不硬地激了我哥一句:“我做主,你尽管说。”哥也不让步:“我要的,你们有吗?我要车,要楼。”我忙解释:“哥在开玩笑呢。”哥立即用眼睛白了我一下。村支书却没有让步:“别看我们现在条件差一点,这几年政策好了起来,正在搞扶贫,村里所有的土坯房都被测量过面积了,不久就会盖新房。”哥也不示弱:“要不,你们拿出三十万现金。”哥的话一出,语惊四座。村支书没有退却:“亲家,这个我来担保,三年后,保证给你三十万,现在我给你打欠条。”哥感觉有点被戏弄了:“我要现金。”村支书让人去小卖店买来一张红纸,工工整整写下:“欠条”,另起一行,写下:“彩礼三十万。”哥来时和我说,想通过要彩礼,把这门婚事退了。

侄女长长的一声“爸……”捅了哥的软肋,哥半推半就,半真半假,抓起彩礼单揣进了兜。他唉了一声,半笑半怒:“好,我等着。”侄女订婚那顿饭,哥喝了二两酒。完后,一个唉声接一个唉声地上了车。到家后,哥拿出那张欠条重新折叠一下,放进他的黑钱包里,一头倒在床上睡了。

侄女的婚结了,哥的唉声变成了眉宇间一道锁,总是闷闷不乐。一晃三年,哥都没有再去大同高台子那个村去看侄女,电话也没有,微信也不接。就算软绝交。侄女倒是给我扔下一句:“我一定活出个样儿给家人看看。”四年后,侄女来电话,说要杀年猪,请我们去吃杀猪菜。我给哥打了电话,哥就来了。我正在安排谁开车,侄女的电话打过来了,说他们两口子开车过来接我们了。

我们下楼,侄女的崭新的红色轿车停在那里。哥上车还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问侄女啥时买了新车,侄女说去年,侄女告诉我,这几年全靠好政策,他们村富裕起来了。我很想知道侄女这几年怎样致富的,侄女坐在那里给我算了一笔账,结婚不久,小两口与父母分开过,家分人不分。政府给俩老人盖了六十平方米彩钢房,小两口住旧房,在旧房后院盖一栋猪舍,养了五头母猪,这几年猪肉价格好,猪仔也卖得好价钱。庭院里种了葡萄、松茸,乡里无偿提供鸡鹅雏仔,长大后,乡里统一负责收购。侄女家有五十亩地,种植黄豆和玉米,每年大田纯收入能达到五六万元,农活不多,一年加一起不到俩月。农闲时,侄女两口子分别去了附近油田单位食堂打工,侄女女婿做厨师,侄女做面案,每月工资一个四千三,一个三千五。我粗略算了一下,这一家人一年收入接近二十万,不亚于一个油田职工一年的收入。侄女美滋滋和我显摆:她有多聪明,所有面食制作都是在网上自学的。

哥还是坐在那里,眼睛微闭。我故意提高嗓门:“侄女,你们家可以算上小康生活了。”我们的车一直没有往乡下路拐,直奔大同镇市区。车在一个干净,幽雅的小区门口停下,门杆自动抬起,车径直来到六号楼一单元门口。早在那里等候的人中,我一眼认出村支书。

两室一厅的房间,装修是精心设计过的,田园风格,舒适布艺沙发,水晶吊灯,白色绣着粉花的窗帘,一盆洋绣球花,吐着清香开得正艳。哥从这盆花里明白了这是自己女儿的家。

一桌纯纯的东北杀猪菜上桌了:血肠白肉烩酸菜,小鸡炖蘑菇,蘸酱菜等,满满一大桌。二两一杯的大同小烧,村支书和哥对饮着,酒过三巡,各有微醉。村支书忽然提了一句:“亲家,你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个欠条吗?”哥唉了一声,这一声唉和往常不一样,没了债权人的底气。村支书接着说,你女儿是我们村致富带头人。哥的脸在酒的作用下红得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哥从兜里掏出那个老式黑钱包,二层格里有褶皱的红纸,年久老化,纸条分成两半,“欠条”俩字与“彩礼三十万”几个字分了家。落款处空白。

哥恍然大悟:“五年前你就算计了我,唉!哈哈哈。”哥开怀大笑,村支书端起酒,敞开衣襟:“来,哥们,干。”哥把那张彩礼单,团了个团儿,抛向窗外。红红的纸团落在了楼下一棵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