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年轻的视角,理解过去,诠释未来

《弃猫 当我谈起父亲时》 [日] 村上春树 / 烨伊 文治图书|花城出版社 2021-1

□烨伊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同事会来问我:你要做村上春树的译者吗?那一刻,我没有半分犹豫:做,当然做了,不做的理由在哪儿呢?

于是,我以十二万分的恭敬启动了《弃猫 当我谈起父亲时》(以下简称《弃猫》)的翻译。翻译本无完美之事,惟愿大多数读者读完这本新书的中文版,不会像我小时候读外国文学那样,产生太大的距离感。

1979年,村上春树以其第一部长篇小说《且听风吟》获第22届日本群像新人奖出道。这个时间,正值日本二战后从经济萧条转向高速发展,开始作为一个高度发达的工业国家立足于世界的阶段。高速运转的社会给都市人带来诸多精神与身体的磨难,探讨这种磨难下的丧失、孤独和空无感成了村上文学的发端。村上曾说,写作是一种自我治疗的方式。一直以来,他的作品或以主人公通往异界的冒险旅程为线索展开,在情节推动下实现主人公心灵的疗愈;或通过日常生活中身体、美食或音乐带来的官能享受,来消解现代人的虚无与孤独。

但不容忽视的是,村上的长篇小说几乎无一例外会运用大量的隐喻,并相当多地提到那场战争。1982年出版的《寻羊冒险记》中,村上便开始有意地追寻历史。1985年出版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他以寓言的方式描写一名二战老兵主动交出记忆和思想。1995年出版的《奇鸟行状录》更是明确地提到战后的责任与反思,2002年出版的《海边的卡夫卡》中,村上塑造了老汉中田这样一个在二战期间离奇地丧失记忆,从而获得与猫对话的神秘能力之形象。2009年出版的《1Q84》中则借人物之口指出:“剥夺正确的历史,就是剥夺人格的一部分。”2016年出版的《刺杀骑士团长》中提到,二战时期,画家雨田具彦的弟弟读大学时反复被征兵(读过《弃猫》后,你会发现这段经历和村上的父亲很像),战争结束后在家中的阁楼上自杀。村上春树的世界里不仅仅有美食音乐和奇妙的探险,还暗含着他对历史的不断思考。源自家族的记忆使村上的创作中,有对人生如禅似的彻悟,更有对历史责任与使命的承担。

村上在《弃猫》中写道,父亲去世后,足有五年时间,他抵触去调查父亲年轻时的经历,原因在于他不知道父亲是否参加过南京之战。在父亲生前,他不愿直接向父亲打听这件事情,父亲也不愿向他提起,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沉默着,直到父亲撒手人寰。

从上世纪80年代,到2020年的如今,村上在《弃猫》中第一次明确地将家族历史写在书中,展现给世人。抛开隐喻,也不以虚构的方式赋予登场人物或好或坏的结局,他只是坦白地书写,父亲的罪责,和自我的伤痛。本书的日版后记中,作者这样写道:“这是一篇简短的文字,究竟该让它以何种形式出版,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为它配上插画,单独出成一册。”可见对于村上来说,这本书的意义之独特,无法合于其他作品之中。完成《弃猫》后,他在访谈中提到对这部作品的情感:“这一次,我拼了命将它写出来,作为一个写作之人的职责。”如果说,写作之于村上是一种疗愈,那么我想,通过这一次叙述,他终于以直面历史的方式,直面了这个纠缠自己半生的命题,化开了那根久久“鲠在喉咙口的细刺”。对村上的老读者来说,这本书无疑是意义非凡的一本;希望了解村上的新读者,也不妨从这本书向前回溯,从《弃猫》入门,或许会明白他藏在小说中更多的心事。

《弃猫》是年逾古稀的村上春树回望童年和家族历史的作品,大正、昭和、平成,历史年代不停更迭,夏日的海边潮声依旧。当野蛮生长于网络时代的我和我的同龄人读懂《挪威的森林》之中那纠缠的爱与孤独时,作者本人已经不再年轻。我们这一批读者不曾经历村上和其家族所经历的那些年代,历史却不会更改,更不容我们忘怀。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被看不见的过去影响着。

留学日本那一年,我兼职在当地的孔子学院教中文,主要授课对象是几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在课上,一个老爷爷用夹生的中文这样做了自我介绍:“我,生中国,9岁回日本。中国,是我的第二故乡。”我们在私下成了朋友,慢慢知道他生于1936年的张家口,父母都是日本人,父亲那时做通讯工作,9岁那年,全家在中国百姓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被遣返回国。他一直保有对中文的兴趣,90年代特意到北京进修过一小段时间,趁机会又去了一趟张家口。六十多岁的老人望见儿时记忆中的长城,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交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我在日本的那一年,是他真正意义上开始独居的第一年。许多个周末,他开车载我和我的留学小伙伴一起兜风,带我们体验当地的传统文化。他说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接受的来自中国人的善意,所以如今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在当地留学的孩子们做些什么。聊天的时候,他多次提及自己生在中国、9岁回日本的事,但我们不约而同地没有深聊到那场战争。和村上写在书里的心情类似,有某种东西阻止了我向他发问。

在微博、微信、抖音、B站、豆瓣、小红书等平台搜索以“村上春树”为关键词的文章,你会看到作者在时下国内年轻人心中的画像:生活家、咖啡、爵士乐,孤独、跑步、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不过,在《弃猫》中谈起父亲时,村上想要谈的东西和上述标签有所不同。我们这代人的理解,大概也和上一代人不尽相同吧。

从学生时期以译者的身份接触出版,到真正在出版业工作的这些年,我有过许多开心和遗憾的时刻。目前为止最开心的,还是和文治一起,努力遇见了“百分之百的村上春树”。书的整个打磨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想起村上在一次演讲中提到的“高墙与鸡蛋”,想起自己这颗鸡蛋曾经撞过的墙,而在想到这些之后,我还想更努力一点。

到目前为止,《弃猫》应该是国内译者和编辑团队最年轻的一本村上春树译著了。我们这群年轻人试图用年轻的视角,理解过去,诠释未来。愿书中的文字走近你们的心,愿你们喜欢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