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萤亮

你可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座图书馆？这个透明的圆形世界，这座无限的玻璃迷宫？

闭上眼睛，我就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夜。那个讲故事的波斯女孩推开了一道彩绘的小门，带我进入了这座暗沉沉的、仿佛积满了古书的圆形宫室，四下没有灯火，只有微光隐隐在闪烁。我还记得，她的皮肤像杏子般金红，黑发上戴满光艳的宝石。在玻璃地面上，她猫一样的脚步无声无息。

“在这里等我。”她轻轻说，然后隐入一列书架后面，不见了。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我一边等待，一边幻想自己是故事中的主人公，是微服私访的哈里发，粗麻衣衫下穿着金线的王袍，坐在好客主人的筵席上，一夜又一夜微笑着听他们离奇的故事。每个人的荣辱生杀，正悬于我的一念之间。

女孩一直没回来，我倚着冰冷的书架，在黑暗中睡去，又在黑暗中醒来，身边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只有堆积如山的书籍。渐渐地，我明白了，这里永远是黑夜。我向虚空大声呼喊女孩的名字，声音却像进入了深海，在空气中渐渐消弭。

无所不在的黑暗和孤独包围着我。这地方比我想象得更广大、更荒凉。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失去了方向，记忆也变得模糊了，再也找不到来时的那扇小门。

生来，我就是个比别人更容易感到孤独的孩子啊。

因为孤独，才会渴望陪伴；因为孤独，才会迷恋女孩讲的故事。

如今，我为什么会困在这里呢？

在这无法离开的地方，究竟有些什么？

沿着一列列书架，我去寻找那些闪烁的微光。一路上，我触摸，我辨认，所经过的地方无不嵌满书架，只留有可供一人通行的小径。有时微光就在眼前，我却无路可走，不得不转回头来；有时走了很久，微光却越来越远，终于隐没不见。终于，我走近了一丛光芒，却发现那也是一本书。我翻开它古老的封面，眼前骤然变得明亮，在暗夜中，书中的字与字碰撞着发出磷火，召唤着我。

就这样，在黑暗中，我翻开了第一本闪光的书。

最开始，我还在书中寻找波斯女孩的身影，渐渐地，我忘记了她，开始倾听全新的故事。借着书的微光，我逐渐看见身边的世界。无数道玻璃砌成的圆形书架仿佛融化在永夜中，上面是成千上万的书，犹如恒河沙数。有的书与黑夜同色，有的书像电光石火——

头戴宝石的女孩再也没有回来，但我并不寂寞。我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每一个都像宝藏。

有躲在城堡中的少年，他聪明而神经质，总是担忧自己会变成一只甲虫。可是，他有一只放大镜，能够洞察你心里最细小的悲哀；

有开剧院的英国绅士，假发下面藏有一根舞台的拉绳。只要轻轻一拉，他放在我掌心里的胡桃壳就会分开，演出一幕幕最动人的戏剧，而他，只是衔着烟斗，在一旁微笑不语；

有温柔的丹麦诗人，他的魔法就像点金术，却又比点金更神奇。凡是他的手指所触到的，无论是天鹅、雪山、破碎的镜片还是你的眼泪，一切都会变成亮晶晶的童话。

年岁逝去，我知道了这迷宫的全貌。它无限宽广，也无限高远，像海螺一样盘旋，像罗马竞技场一样环绕，千万层地向上伸展，伸向永恒的黑暗。

我时常怀疑，迷宫并不是永恒静止，而是随着我的视野不停地生长，因为每一天，那穹顶都比我记忆中更遥远。而迷宫最顶端，偶尔会隐现一线光亮，像指环上的钻石一闪，就转瞬即逝。我猜测那是晨曦，折射了千万次的朝阳仿佛进入深海，变成了微茫的一线光。

这一线光所在的地方，成了我的方向。

我也记得第一个旅伴的模样。他是个面色苍白，头发蓬乱，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少年，我们在一列环绕着星云的书架下相逢。

得知自己并不是这孤独世界里唯一的人，是多么喜悦啊。我们并肩坐在书架下，说了三天三夜的话。我告诉他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年来我所看过的书、遇到的朋友；他也讲了他的经历、他的读书笔记和思考。他十分渊博，也十分聪明，然而，我们在迷宫中走过的路全然不同。

最后，我们决定再次出发了。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要问一问他的目的地：

“你也要去穹顶吗？那个明亮的地方？”

“不。我要去找一列我计算出来的书架，找到一本编号为b612的书。”我的新旅伴毫不犹豫地答道。

计算？编号？我非常吃惊，这座迷宫和浩如烟海的书，我一直认为它们是一个整体，难道这一切都经过精密的计算和排序吗？

“是的”，戴眼镜的少年说，“这座图书馆，我早已发现，它是一个庞大得难以想象的数列，而b612，只是我计算中的一项。”

“我们说的是同一座迷宫吗？”我不能置信，“难道这不是一个螺旋上升的、永无止境的黑暗迷宫吗？”

“是啊，我们真的同处一个次元吗？”少年也叹息了，“这里明明灯火通明啊。”

我们遗憾而又决绝地分手。尽管有一个旅伴是多么可贵，但是，我们所在的，似乎是不同维度的世界，要去的也不是同一个地方。

“无论多么艰辛，我都要继续计算。破解数列的那一天，就是我走出迷宫的那一天。”临别时，少年说道。

那以后的岁月里，我在迷宫的各个角落，还遇到过以长笛代替语言的女孩，在她的眼中，这座图书馆是一部宏大的乐章，休止符就是迷宫的出口；遇到过专心描绘星图的老人，他认为，浩繁的书架与天上的星宿对应，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其中的规律；当然，也遇到过像当初的我一样，不知自己在寻求什么的少年。我想，终有一天，他们会找到自己渴望的东西。

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旅伴，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带我走出迷宫，而我也渐渐明白，每个人眼中的世界各不相同，只能选择属于自己的道路。

沿着无尽的圆形书架，我拾级而上，追寻着那一线光芒。新的世界吸引着我，每一天，我都比昨天更沉静。在书中，我看过了长河的落日，看过了帝国的衰亡。或许你会问，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能回答，当我看到了这一切，我就感到自己不再是孤独的、漂浮的尘埃，而是跟更广大、更坚实的土地连接起来了。

我不再想，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迷宫，我也不再想，这条长路的尽头在哪里。我只是向着天空的方向，不停地攀登。

无穷的天梯带着我盘旋上升。此刻，我已经确信，迷宫的确是在日日夜夜生长，我和它将会去向何方？也许，要用一生去追寻这个答案。

终于有一天，上升的穹顶仿佛触到了黑夜的天幕。深远的震动从脚下传来，迷宫破碎了，千万片玻璃跌落下来，变成了亮晶晶的碎片。久违的、清新的天风吹过我的头发，这一刻，我发现自己飘浮在寰宇之中，身边是明亮的群星。有的星开满花朵，有的星宛如竖琴，有的星像排列整齐的矩阵。每一颗星，都彼此相望，每一颗星，仿佛都触手可及。

原来，我所在的迷宫图书馆，是万千小行星中的一颗；原来，有万千人曾经像我一样孤独，像我一样苦苦地求索那明亮的一线光芒。终于，我们都浮出了黑暗的夜海，在更广大的世界中相逢。

千万颗星球都在微笑、都在大笑、都在放声歌唱，歌声交织成一片明亮的海洋。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