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后》是我期待已久的一部电影。它由16位平均年龄超过96岁的大师级西南联大学子联袂“出演”，是徐蓓导演纪录剧集《西南联大》的同题材纪录电影。徐蓓认为《九零后》是一部青春片，“那一代人的青春，因为受了战争的影响，是特殊年代的青春，甚至是沉重的、要付出生命的青春。然而，苦难的岁月丝毫不影响他们青春的亮丽，甚至他们的青春有更高的质量和更长远的生命力——因为，即使在90高龄的时候，他们给人的诸多印象之中，居然还有‘青春’。”是的，观影过程中让我感触最深的就是“青春”和“励志”。

电影以杨苡“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讲述开始，她说她十八岁前最崇拜的人是哥哥杨宪益，她的好友是巴金，她被保送南开大学的那一年发生了“卢沟桥事变”。那以后，被日寇轰炸的南开和清华、北大一路南迁，由长沙落脚昆明成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镜头转到巫宁坤，当他说到战争来时学校让老师和学生都回家的时候，一时哽咽。良久之后他才继续，说一个会唱歌的女同学走到讲台上开始唱《松花江上》。《松花江上》这首歌的主旋律也是这部纪录片中不时响起的背景音乐之一。

影片以这些老人的叙述为主，辅以图画和老歌，中间穿插了王佐良、汪曾祺、赵瑞蕻等人的文字记录，将那一时期西南联大人的生活生动地再现出来，也显示了西南联大在战乱中同样不乏弦歌风雅的特殊意义。他们讲那时的学习，“晚上教室里没有电灯，宿舍里电灯太暗，自习就成了大问题。于是上图书馆又抢位子又抢书，成为我们晚上的‘双抢任务’。”他们讲那时的生活，“教室是铁板房、干打垒的墙、木格的方窗子，上头没有玻璃的，是糊的竹纸”，“学生的桌子跟椅子是一个东西，就是羊腿椅子”，臭虫“一到晚上就出来咬人”。他们讲爱情，巫宁坤、许渊冲都说起自己青春的情愫，杨苡则欢快地讲起她和赵瑞蕻的恋爱。

他们也讲那时的先生，在一派艰难中教书、育人、维持家计。西南联大的国文课采用“轮流教授法”，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罗庸等人，每人上两个礼拜的课。杨振宁说这种教法“不系统”，许渊冲却说这是“最好的国文课”。闻一多常说“熟读《离骚》痛饮酒，乃可以为名士”；陈寅恪有时瞑目闭眼而谈，滔滔不绝；罗庸讲杜甫会走到窗边，说“那远处就是长安”，好像1300多年前的大唐帝国京城就在窗外下边。为了贴补家用，赵忠尧在家里做肥皂来卖；周培源每天清晨不到5点就得起床刷马喂马，光着两只脚到滇池挑水；杨振宁和李政道获得诺贝尔奖后分别致信感谢的吴大猷先生，还买了两只小猪，打算养大了卖掉变些钱。

当学校从长沙迁往昆明的时候，近300名身体较为强健的师生组成了“湘黔滇旅行团”，历时68天行程3500里完成了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伟大“长征”。也正是这次步行，使包括闻一多在内的众多联大师生愈发高昂起了爱国热情，赵元任则填词写下了一首歌《迢迢长路去联合大学》。

1942年，当云南成为前线，联大共有834位学子投笔从戎走上战场。24岁的诗人查良铮（穆旦）报名参加中国入缅远征军，九死一生得以归来。19岁的缪弘，这个出自汪伪政府高官家庭的年轻人则在冲锋中牺牲在战场。片中三度出现唐代李华的《吊古战场文》，一次是褒扬这些走上战场的勇士，两次都相关于杨振宁与邓稼先的成长。连同李政道、朱光亚等人，联大物理系的佼佼者都曾青春正好。联大校歌说“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这些年轻人都做到了。

西南联大一直有中共地下党的活动，马识途、王汉斌等都是重要人物。1945年的国统区民主高潮也是从联大开始的，“一二·一”运动中牺牲的四位烈士里就有两位是联大的学生。

采访中，杨苡说自己的爱人赵瑞蕻去世已经二十年了，自己一个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听到老同学巫宁坤去世的消息，许渊冲还不忘调侃说“他的法文是挨骂的”，“我的法文也是99，他是70几分”。人生已历百岁，无数亲友相继离世，又曾经历了战火硝烟生死无常的年代，他们的淡然便是人生最好的馈赠。

直到受访的时候，这些“九零后”老人都还在读书、工作，放大镜和电脑都在他们的生活中。许渊冲说，“我就是想做一个人杰，能够为抗战出力，为建设出力，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出力”，而这一切的“根源从联大来，从闻一多来”。105岁自称“耳朵聋，眼睛瞎”的马识途写下的大字是“爱我中华”。年届百岁仍旧双眼明亮的杨苡和吴大昌、王希季、杨振宁等人，都还能清晰而响亮地报出自己的学号。他们记得的除了学号，分明还有永不忘怀的青春岁月！而片头片尾处那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正寓示着联大给予他们的丰饶的人生。

正像电影海报上写的那样：“山河沦落处，群星闪耀时。”这所传奇大学与抗战相始终，仅存续8年，8000多位学子中却先后走出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8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5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9位党和国家领导人、172位院士和100多位人文大师。智慧如云之清华、包容如海之北大、稳定如山之南开和昆明的联大旧址都矗立着同样的西南联大纪念碑，它们和联大的三角形校徽，和南开的校钟、清华的荷塘、北大的博雅塔、未名湖，一道镌刻着从前的记忆。《九零后》，注定是一段不朽的闪耀着青春光彩的弥足珍贵的口述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