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诗意》 中国画 洪家武
□韩石山
看一个人,可以从各方面去看。我们惯常的做法,是看他的思想、品德、成就。殊不知,放低了层次,也是看人的一个办法。或许还是看人的一个捷径呢。
写过《徐志摩传》之后,我对徐志摩这个人物,仍很着迷,凡有关他的书,见了都要买,买下都要看。几个小疑问,仍不时泛上心头,其中就有他的穿戴。
他的穿戴,最怪异的一次,是梁实秋《谈徐志摩》里说的,1922年秋天去清华学校演讲的那次。那天,志摩“穿着一件绸夹袍,加上一件小背心,缀着几颗闪闪发光的纽扣,足登一双黑缎皂鞋,风神萧散,旁若无人”。现在的人,谁能想象一个大男人,脚蹬缎面皂鞋是什么模样。后来看过一篇文章,也是那两年的事,作者说他在上海到天津的海轮上,遇见梁启超,脚上比志摩还要怪异,竟是缎面绣花鞋。可见这样的着装,是当时的一种时尚。民国肇建不久,这样的穿戴,该是清末贵胄公子的衣饰吧。
再看他临死前的穿戴。韩湘眉《志摩最后的一夜》文中说,1931年11月18日,志摩从上海来到南京,拜访张歆海、韩湘眉夫妇。家里热,一进门脱去长袍,里面是“半截的西裤”,意思是没穿上衣。湘眉笑他太不讲究,志摩说,他是临行仓促中,不管好歹抓来穿上的。据此可知,那个年代,上流社会的男子,纵然外面穿了长袍,里面也应当是全套的西装。
看志摩的照片,西装的有,长袍的有,西装外面再加长袍的,只有韩湘眉的文章说了,我们才知道。现在要探究的是,除了场合的要求之外,志摩是爱穿中装呢,还是爱穿西装。
先看在国外。1920年底,张幼仪出国与志摩团聚。行程是先随朋友来到马赛,志摩从伦敦赶来接上,飞回巴黎,再到伦敦。夫妻久别重逢,幼仪对志摩的着装,也就格外留意。在马赛码头,船未靠岸 ,倚在甲板栏杆上,幼仪就认出了人群中的志摩,“穿着长长的深色羊毛上衣,脖颈上围着白色的丝围巾。我从来没见过他穿西装的样子,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到了伦敦,在中国留学生公寓住下,多在楼下大厅用餐。他们“吃着中国菜,就连徐志摩也好像收敛起他那套西方做派。他抿嘴喝茶,有时候会换一件长马褂下楼用餐,我们就在那里和其他中国人一起吃饭。我也不清楚,这是不是因为他喜欢穿中国服装吃中国菜。”(张邦梅《小脚与西服》)
国外尚且爱穿中装,回国后就更不用说了。不是特殊场合,热天爱的是长衫,冷天爱的是长袍。
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在生活困窘时,最能看得出来。
1931年春,志摩应胡适之邀,北上教书,因小曼的奢华,家计并不宽裕,但是,对自己喜爱的中装,他还是有着刻意的要求。开学前到北京,住胡适家。2月24日给小曼信上说,“我的两件丝绵袍子,一破一烧,胡太太都已替我缝好”。可见在西装之外,还带了两件中式的丝绵长袍。3月22日给小曼的信上说,昨晚在玉华台饭庄聚会,饭后“去白宫跳舞场,遇见赫哥及小瑞一家,我和丽琳跳了几次;她真不轻,我又穿着丝绵,累得一身大汗”。可见朋友聚会吃饭,穿的是丝绵袍子。
6月上旬曾回过上海一次。北返时,行李是家中女佣给打理的。到北京一个星期后,6月16日给小曼信上说,天热了,他只有一件白大褂,要家里给他做两件夏天穿的大褂,一件用家里的布料,另外“我要洵美(姜黄的)那样的做一件”。洵美者,邵洵美也,沪上有名的风流才子。信中还说,“做好立即寄来等穿”。
何以如此着急呢,说穿了一点也不奇怪。志摩北来之后,时常去戏楼看戏,说是捧角都不为过。而看京戏,穿着上该是有讲究的。一身高雅洒脱的长衫,几乎是看京戏名角演出的必备行头。再就是,志摩在北京,不光北京大学有课,女子大学也有课,这两个地方讲课,当然还是穿上长衫,风流倜傥,招人喜欢。
我的《徐志摩传》,自2001年出版以来,不说版次了,一共出过4个封面的本子。几乎每个本子的封面上,都有徐志摩头像,还带着半个身子。脸,不会变,穿戴有变。第一个是西装,第二个是剑桥风光,隐隐有志摩的头像(中装),第三个是中装,第四个同前,浅蓝色,不显著。
第三个,即人民文学出版社头一次出的本子上,志摩身穿绸缎长衫,优雅地坐在那儿,神态自若,如同神仙。整个封面,就这么一张图片,外加书名社名,看去舒展大气,醒人眼目。外表如此,里面的人生该是如何,也就可想而知。难怪这个本子卖得特别好。
当时对这身长衫的颜色,总也说不准,白是不会的,黄嘛也不像,现在知道了,这颜色,正是志摩信中说的,“我要洵美(姜黄的)那样的做一件”,该叫姜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