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

□崔英春

2021年5月1日,北方油城大庆,细雨如丝,满眼新绿。

早上,我驾车西出市区20公里,沿着大庆油田萨北开发区块一条细细的井排路,渐渐驶向原野深处。一路上,高大的红色抽油机遥相守望,嫩绿的杨柳次第迎来,粉白的桃花开成一片。受中国作协委派,参加“中国一日·工业兴国中国作家在行动”主题实践活动,我要寻访的第三采油厂第一作业区注采206班就藏在这片草色青青处。

小院里,纤尘不染,静静悄悄。今天值班的是新任技术副班长吴思宁,这位90后女孩正低头走得急切。北方的春天姗姗来迟,天气还没有完全回暖,她在单衣外面习惯地套着那件穿了一冬的红工服棉袄,肥肥大大,暖暖和和。主持完早会,女孩大步流星从平房会议室出来,灵巧地迈过两处浅水洼,一根马尾辫在脑后跳跃。

今天小雨,她刚提醒大家上井要注意安全防护,又安排了一口井洗井,现在,她要去食堂看看厨师大姐有啥事儿没。一抬头,几台电瓶车从身边鱼贯而过,转眼间“突突突突”地跑远了。那是油井组和水井组的同事,全套红工服、帽子、手套、口罩,各个都把自己封得溜严,车筐里装着工具,像一只只红色小蜜蜂似的,张开翅膀,从小院儿这座“发射塔”,沿着既定轨迹,把自己“发送”到每一口井上去。

井,都是“老伙计”了,取油样,对水量,观测生产数据,每天查看它们是否安好,就像在养自己的“孩子”,知冷知热知脾气。这是“五一”假期,但135口抽油机,是从不放假的。最老的井,从1963年诞生那天起就一直在转了,那是油田最早的一批生产井,还没有这个厂的时候,就有这些井了。油田就像一大盆蓬勃生长了62年的绿萝,现在的三厂,是1966年从老采油一部“身上”掰下来的,经年累月,栉风沐雨,当年一根根健壮的“枝条”又扎根、爆长,直到满盆葱郁。

八点半,油站白班的三人接班完毕。该上井的上井,该洗井的洗井,该洗菜的洗菜,该忙啥忙啥。小院里又安静了。但是变化已经在悄然进行。就在一个多月前,油公司模式改革开始了。三厂是全油田第一家开始“动”的。原来的采油矿变成现在的作业区了,基层队编制全部撤销,被拆分成大生产班组,压缩了层级,扁平化管理了。一夜之间,有20多人要从“206”身上“掰”走了……

一时间,人们还不大习惯它的新名字“注采206班”,原来,也只在正规场合和书面上,使用它的老名字“采油206队”,平时都喜欢亲切地喊它的小名“206”,已经亲亲热热地喊了57年。

要分别了,疼,是必然的。更何况是一向“抱团”的“206”呢。荣誉室里,100多块大奖、金牌,都是一个战壕里“拼”下来的。这些年,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你和我,和他,就像植物已经长成了“我们”。

吴思宁没能赶上跟调走的同事告别,却刚刚经历了与父亲的生离死别。4月6日,病危的父亲不幸去世,她打电话跟单位请假报丧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可她万没想到,班长苏超和党支部书记褚红芳竟在当天夜里十二点,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眼前。从大庆市到北安市,连夜兼程几百公里,在她最悲痛无助的时候,亲爱的褚姐拥抱了她。那一刻,她感到了“206”全体亲人的体温。送完父亲,告别母亲,擦干眼泪,赶紧回来上班,改革过渡期,正是“206”最缺人的紧要关头,必须把活儿干好。

历届班子都有一个老传统,把每个新来的小孩儿交给两个人带一带,男孩跟老陈,女孩跟钱姐,一茬一茬地,交出去,再被交回来,就成了一块“好钢”。久而久之,就有了一句美谈,叫做“男有陈海坤,女有钱振华”。

跟钱振华面对面,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个明年就要退休的人。小手小脚,细皮嫩肉的,却能拧动计量间最大的阀门。说笑中,她举起一只胳臂:“一开始也不行,练出来了!”

原野中的两座计量间和四口油井,就是“营盘”和“阵地”,她每天把自己“发射”出去,方圆几公里,转一圈,大半天。年复一年,像一支循环播放的老歌儿。

大家一致认为,钱姐的“金句”能把人耳朵磨出茧子。“安全第一。没有安全,就啥都没有了。”“不管是啥,哪怕你认为最低级的问题,只要你不懂你就问我,我都不带笑话你的。”于是,年轻人遇到困难会找姐,“姐,我没这个东西了,没那个东西了。”“我给你准备!”姐答应得那才叫痛快。有麻烦了,又来找姐,“姐,我不会这个了,不会那个了。”“没问题,我教你!”姐立马回应。

一般情况,是很少冬天投产新井的,可2013年那次“206”人就赶上了。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隆冬,怕管线冻,全队男女老少都早早起来,准备关井配合投产。头一天晚上,好像老天爷特意为难人似的,又下了一场大雪。城市暖房里长大的年轻人,哪里经历过这样酷寒天儿的野外作业啊,耍酷的小伙儿乔治中只穿了单薄工服,拉链还坏了,冻得牙齿打颤,鼻涕成冰。大姐心疼,找了根绳儿帮他系上,又把身上的抓绒马甲脱下给他。小孩儿真行,咬着牙,一口一口地跑井,没当逃兵。

钱振华这头53口井,乔治中那头40口井,全部投产完毕,再全部开井完毕,又跑一圈处理各种小情况。人变成了坚韧的磐石,从晚上九点开始,熬过冷得“鬼龇牙”的深夜凌晨,直到确认“大掺水”流程全部畅通,所有井恢复启抽,已是凌晨四点。每个人,眉毛、睫毛、帽子、鞋上,从头到脚,都“长”满白霜,把天空染得白亮白亮的。

“真是一场硬仗啊!”钱振华陷入回忆,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彻夜酣战,雪后初晴的早晨。

临别时,90后女孩王浩力像只小猫一样,赖在大姐的肩膀上:“姐,我走了,你可别忘了我呀!”说得钱振华鼻子发酸,眼里泛起泪花。

“你看你,像照片儿似的,挂在那儿!”在“206”,这样的玩笑,会令人脸红的。以前不比现在苦多了,前辈们都一个赛一个贪黑起早地干,用土篮子装土填平井场,老婆孩子都来帮忙,恐怕被人落下。现在有点儿困难算个啥?

光阴流转,师傅带出了徒弟,徒弟又变成了师傅,很多人走出去,担当重任,很多人来了,接受“洗礼”。“江湖”上再见,必要敬往日一杯,这时候,再重温当年那句“生是206的人,死是206的魂儿”的“虎话”,并没人觉得肉麻,“啪啪啪”杯子一碰,瞬间就碰出泪花……还会骄傲地说,呀!“206”的抽油机已经“抽”出了1600多万吨原油啦!

班长苏超刚接到通知,中国石油大学的研究生李晓天,被调去别的班组代理技术班长,又一个“好苗子”要被“掰”走移栽别处了。挺过割舍的疼,忍住离别的伤感,一根根健壮枝条离开母体,放飞。很快又要长成一片葱茏新绿,去点亮更多雪夜,催动更多的抽油机井群了。或许这就是“绿萝”的宿命和光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