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先生听戏

□任家范

闻先生听戏匣子时,串门的邻居不会弄出动静。来人袅悄的,他也不出声。没了杂音干扰,乐器和唱腔溢出的一点一滴,全能流进他的耳朵,滴答到心坎上。

他原来的戏匣子,是那种高三十厘米,长四十厘米左右,正面凸起两个或三个旋钮的老式收音机了。到了晚年,老伴儿给他添了新的半导体收音机,形状大小跟半块砖差不多,外壳不是笨重的木板,是轻薄光滑的塑料。人们把这种收音机直接叫做半导体。小匣子小巧轻便,携带或收听非常顺手,是件好玩意儿。半导体的开关在右侧面,嵌入式的钮,悬出小半的“月牙儿”,不用使劲拧,手指贴着外沿儿轻轻拨弄,波段和音量调整灵活,音质清晰音色稳定,唱词不再含混不清,被大风刮乱了似的。他家买了没几天,好几户邻居前后脚也买了。

闻先生怕冷。队上给五保户备了许多柴草,炕烧得热乎乎的。差不多整个冬天,他裹进被窝,搂着戏匣子。到了夏天,一多半儿的时间,仍旧躺在炕上。不管路过大门口,还是走入他家院子,准能听见京胡、鼓板等器乐有急有缓的节奏,或生旦净丑等名角有板有眼的唱腔。

若是晴天,闻太太坐在院子里,倚着一窗台的阳光,边陪先生听戏,边一针一线刺绣。绣老公母俩的装老鞋之外,也绣小手绢,捯饬压箱底儿的丝绸小绣。我蹲下来看那些大大小小的绣品,她小声告诉我那些稀罕物是啥,我以为它们叫“苏修”,她更正说是“苏绣”。

闻先生年轻时就是戏迷。双目失明之前,若不是赶上动荡岁月,没准早已投身梨园,唱成一位戏剧名伶。辗转来东北乡下落脚,“票友”一把的机会也没了。十里八屯偶尔来戏班子,多是说大鼓书或唱二人转的。除了几个舌头转不好弯的年轻人,硬邦邦唱两年现代京剧外,没人哼那种百转千折的曲调,没谁听越剧、评弹、沪剧等南方戏。只有闻先生饶有兴趣,摸索着调整半导体的长短波,随角儿演绎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

他和老伴儿是打江南来的,看窄又扁的脑瓜儿就知道。具体是福建广东还是安徽浙江,或别的什么地方,我没打听过。说他是南方人,不过想转个脸面,意思是他听的那些戏,屯里的老少爷们听不懂,没啥丢人的。闻先生读过好些年私塾,走南闯北见识广,别人说啥不说啥,都不往肚子里搁。他的心思,撂在戏匣子的频道上,切准了波段,手焊在旋钮上似的一动不动,仿佛稍微翘个指缝儿,曲调里游着的那些词儿,会立马跑丢。他听得出神,聊天的人慢慢各自散了。我和父亲却很少随大溜儿走,半醉的父亲歪在蔓子炕打盹儿,我也糗在炕沿儿半听半迷糊。父亲醒了,我再扶着他晃悠回后院的家。

闻先生勤听黄梅戏和京剧。戏匣子播完了,便兴致勃勃讲剧情。他絮叨多了,我朦朦胧胧懂了些。屯子有回演电影,放映黄梅戏《天仙配》,第二天晚上,他就讲这个戏,说严凤英和王少舫的唱功如何了得。他说:戏就得一波三折最筋道儿,大悲大喜反转,有嚼头,招人听。他拿董勇“路遇”那场戏作比,说人间不可得而得,方为大喜;又以七仙女“诀别”为例,说人世不可失而失,乃成大悲。经他一点拨,我才略懂,为啥“路遇”一场的音乐那么轻快、悠扬和愉悦,而“离别”那场唱腔那么低沉、凄切和撕裂。

他听得最痴的是京剧。一出麒麟童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每播必听,每听必动情。器乐点儿才响,他的嗓音先水戗了似的,带着沙哑和抽噎,许是泪腺萎缩了,倒很少见泪流出眼眶来。他说听戏能治病,唱词以西皮流水的慢板一出来,皮肉松弛了,经络打通了,堆积在骨缝的疼痛、淤滞和隐患,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浑身上下地舒坦。这话屯里都信:东头的王三爷,肺痨重得不住声咳嗽,纸牌玩上两三把,啥毛病都没了。不同的是,三爷离了牌场咳得直背气儿,闻先生听过戏后身心爽快。

他听戏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比周信芳入戏更早更深更透,“我主爷起义在芒砀”走起,便被施了麻醉药似的,不光用耳朵听,他用心在听,用盲目、鼻息和唇齿在倾听。他胸腔起伏,四肢不动,身上的每个细胞和整个魂魄,都瘫软在音乐的节奏里了。又仿佛不是听戏,而是在针灸,那些粗的细的音节,银亮而准确地逼近穴位,一丝尖锐的凉意和刺痛,接下来,骨头肉便麻酥酥的了。

他不出声,窗外的事物已不存在,身边的一切也走远了。闻先生从不跟着唱,他曾打趣儿说,好的戏段子,倾听是对角儿的尊重,瞎哼哼是糟蹋,就像一地好白菜,活活让猪给拱了。戏匣子响着,十五瓦的日光灯暗淡模糊,躺在炕头的闻先生,纹丝不动如木塑的人偶,安静得像博物馆展柜的化石。他总叨咕,戏曲有神奇的魔力。

在名伶略带低沉沧桑的唱叹中,入戏过深的闻先生,不似原来的人了。他的灵魂已飞离半条街的小旮旯儿,走进狼烟四起的秦末大战场。时而是带领一众兄弟打江山的刘邦,时而是运筹帷幄、智虑三军的军师萧何,或是武功盖世、所向披靡的大将韩信。每听这出戏,他都把演绎当作真事,替古人分忧,为定乾坤的刘邦着急,为忠心耿耿的萧何感动,为定江山后被吕后及宫女布袋锤杀的将军心疼。

他说:好戏是给懂的人备下的。他总打那个比方:戏剧如同一个女人,喜剧是化了妆给人看,悲剧是卸了妆给人看。闻先生到底是有学问的人,深奥的理儿从他嘴里出来,像说界比儿的大马老白的家务事儿那么顺溜。

在闻先生屋里听京剧,才懂了为什么把“街”发“该”的音,把逛街说成“上该溜达”。此前,我没听过老生青衣髯口这些词,不知还分“梅程荀尚”流派等等。我对戏曲的一点皮毛认知,是受了闻先生的开蒙。随着年龄增长,我闲着也听戏剧或乐曲,京剧、越剧、秦腔或黄梅戏等。乐意听的要数黄梅戏,为“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而欣幸,为“撕片罗裙当书简,咬破中指当羊毫”而悲悯,或在闵惠芬演奏的《二泉映月》里,思绪滞留阿炳淋过雨的陋巷。

闻先生失明时,在眼光淡下去那一刻,把世间万物,棱棱角角、形形色色地装心里了。黑暗里,戏剧成了打开灵魂的钥匙,唤醒了他内心沉睡的世界。这些经典段子,像端在手上的一盅老酒,炕桌上的半碗红烧肉,慢品细嚼,醇厚甘烈或香而不腻,过足了戏瘾。他把后半生,过成了自己的戏骨或角儿。

闻先生眼盲心不盲,肚里敞亮着呢。他沉迷说今道古的故事,戏曲成了命根子。听喜欢或入神的戏段子,心里不憋屈、不烦躁。他搂着戏匣子,通过“武戏文唱”的剧目,与历史典籍人物神交,日子过得金贵,命活得瓷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