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亚娟
细雨如丝。
南窗外的菜园里，生菜菠菜小白菜刚刚舒展开叶子，碧绿中还泛着娇嫩的鹅黄色。西红柿茄子黄瓜这些秧苗排着队站在田垄上，刚刚离开温床移植到大地里，还是一副娇弱楚楚动人的样子。菜园靠院子这一侧是几棵低矮又极为茂盛的樱桃树，绿色的樱桃包裹着一层细密的绒毛，害羞地藏在树叶间。打开房门，远处的山就在眼前，好像是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随时准备跨进门里。仔细看看，分明又离得很远，始终就在那里和你对视，任凭你笑还是不笑。
北窗外看出去，是自家码放整齐的柴垛，是矗立在角落里却又明晃晃藏也藏不住的室外厕所。停在院里的拖拉机，十几头膘肥体壮的黄牛，后院邻居家的境况尽收眼底。
房子与山比邻，山不高却还陡峭，山上的树野蛮生长枝叶繁茂，稠密的绿色似乎快要遮盖了房顶。
春耕时节的刘马架屯，在这飘雨的午后，闲散而又安逸。朴素的农家房间里，一张木工余料制成的小板凳，有点笨拙有点粗糙，当成茶台未免夸大其辞。一把城市家里淘汰下来的茶壶，不是泥陶也不是紫砂，只是一把平常的塑料茶壶。没有茶碗，几只小小的搪瓷缸，漆面斑驳盛水足矣。茶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几块普通的回民店里的老式蛋糕。骨折手术后的母亲安卧榻上，我盘腿坐在火炕上，哥侧着身子坐在炕沿边，我们的下午茶就这样开始了。
屯里农家原本少有喝茶的习惯，这样煞有介事删繁就简颇具仪式感地喝起来下午茶，也是这细雨这春色这不同寻常的闲适偶然带给我的灵感。原本我也不懂茶道，不过是偶尔出入朋友的茶舍有幸品过一两口好茶。原本这屯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和那些消磨时光的下午茶没有任何交集。原本兄长长我十几岁，我像他少年离家的女儿，我们情感牵挂，往来疏远，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相互表达情感的方式。在春雨洒落大地秧苗缓缓生长的时分，我们小心翼翼又兴致盎然地喝下了第一口茶，涩涩的味道，有点不适。
刘马架屯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我和这里已经相隔了近四十年的时光。住在我心里的那些陈年过往，在茶水浸泡下，一点点复苏了。我和哥都不胜酒力，我们不习惯用酒煽动情感。好在有了这茶水，有了这茶水缓缓从我们心里流过，缓缓流过那些时光。
哥说，还记得当年送你上学时候吃过的那个瓜，至今想起来还是甜。20世纪80年代中期，哥送我去西北某地读书，金秋9月，火车站台上瓜果飘香，我们花5毛钱买了一个当地特产的瓜坐在水果摊前吃起来，那瓜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花篮柿”。我还曾经带回来“花篮柿”的种子，哥种在了菜园里，一方水土一方物产，到底还是没有结出那么甜的瓜。如今，我似乎又闻到了那瓜的香味，看到了那段旧时光里怯生生的我们，那座四季风沙的城市是少年的我和少年的哥一起走到的最远的地方，我们忘记了当时的迷路，忘记了买不到车票的惆怅，忘记了三天三夜火车硬座的酸痛。在这涩涩的茶水里，我们记起来的还是那块瓜的甜，那是我们此生想起来就会生出无限感激的甜。
烧水的快壶居然是某品牌产品，哥有点小骄傲地说，这是去年镇里给优秀共产党员的奖品，我和哥好像第一次聊到这个话题，我居然从来不知道，那个每天风风火火帮屯里各家各户种地，关心屯里的傻孩子，给那些孤寡老人主持正义的哥，他是位共产党员，还是优秀共产党员。
茉莉花茶的第二泡，茶水清澈泛着淡淡的香气，口有回甘，沁在心里，我给哥又倒上一杯，我的党员哥哥，敬你一杯。
哥去过最远的城市是成都，哥的小女儿在那里读书后留下来工作。五年前，哥嫂第一次以旅游的名义走出家门，我们全家人都为哥嫂感到小小的激动。我问哥，在成都喝过茶吧。哥一脸不好意思，那次去成都，小女儿刚参加工作不久，满心都是女儿的艰难和各种心疼花钱，一路上都在埋怨小女儿花钱太多，过于浪费，居然都没有仔细看看风景也没心情体会那些美食。我居然不知道，哥那次行程几千公里以旅游为名的出行，原来是这样的记忆。哥说，如果现在再出去，就要好好看看风景了，我们可以不用孩子花钱，我们自己已经可以去旅游了。哥说的还是钱，非常具体非常实在。这辈子，钱对于哥来说，是女儿的学费，是父母的医疗费，是种地的种子化肥。哥关于钱的概念里，没有闲适的生活，全是压得实实在在的日子。我们经历了这个国家这个小家庭最艰难的时代，我们都没有过过比现在更好的日子。我们不馋。哥的话，我懂。
我又给哥倒上一杯茶，茉莉花茶已经淡如水了，可是对此刻的我们俩人，还是觉得这茶味道够好。
我和哥说，以后，就要这样，每天都试着喝茶，喝到头上微微出汗，喝到肠胃舒展。其实这样的喝茶经验我并不多，也讲不出来太多非喝不可的道理。哥说，忙起来哪有那么多时间，一大瓢水灌下去才最解渴。哥的时间是病榻上的母亲，是那几十亩土地，是房前的小菜园，是屋后的柴垛，是行走在屯里的家长里短，是脚上的泥，是脸上的汗。
下次回家，我要给哥带一些好茶，带一套好茶具，我们还要坐在这烧热的土炕上，还把这小板凳当做茶台，我们继续喝茶。或者有那么一天，在这刘马架屯，在这朴素的农家里，我们会把大餐桌当做茶台，我们会拿出来吃饭的碗，泡上我能买得起的最好的茶，拿出我最喜欢的点心，或者还会去找找能香飘满屯的瓜果，请屯里的乡邻坐下来喝一次下午茶。在这刘马架屯，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子里，生活着我此生永远都无法割舍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那么善良，那么向往美好生活，他们应该喝上这悠闲而又暖暖的下午茶，他们配得上这世间所有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