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华
散文家九歌的视线,一直凝聚在那一片黑土地上——内蒙古东北大兴安岭南麓偏僻的所在。他用散文记录了这片土地上郁郁葱葱的生命,记录了这片土地上亲人乡党顽强坚韧的生存绵延。
九歌呈现亲人的生命轨迹时,他们生命与生活中的每个节点,他们在历史进程中的自觉不自觉的变化,在九歌笔下都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母亲的村庄》写母亲童年跟着家人颠沛流离,幼小时受过惊吓,遭遇过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见过闯入家门的大毛子,蛮横无理的土匪胡子……记述的不是母亲的片段人生,而是母亲的一生一世;不是张弛有度的技法表演,而是母亲舒缓或热烈的生存状态展示。父亲去世,母亲说给上坟归来的三个儿子的话:“咋样儿,土堆出窟窿没?”“唉,能人躺南山风流去喽。”“他留这三块料,放一块堆儿,不如他一个犄角儿”,真实再现了母亲混沌自然的生命状态。出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大字不识的母亲,在她的人生舞台上,一幕又一幕地演绎着自己的角色: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人生若水,流淌着弯曲着向前,直到隐入地下。
《种大田》写父亲、二哥和大侄儿三代人谷雨后种大田。由所用农具的改变,显示出农村现代化进程中,农耕方式巨变和过量使用化肥的利与弊。九歌欣赏父亲与二哥种田:“父亲挎着点篓,抓半把玉米种子,虚捏着,碎步捯,一步一埯,步子踩得着实,种子埯得稳当。三两粒一伙儿的种子,从父亲大粗手里滑进还有点湿凉的地里,脚窝窝里安了家。”父亲种大田的动作和谐流畅,而大侄儿“用精播机点种,用化肥替了土粪,除草剂锄草,俭工省力”,简单粗暴地对待种田,“当上了甩手农民”的大侄子却“地越种越薄”,两三年光景欠了一屁股债,只好出去打工。优秀传统农民二哥看不惯大侄儿的耕作方式,但在巨大的社会变革面前无可选择,只有适应。大侄儿的失败也透露出集约经济取代小农经济的必然。
写乡人,九歌怀着一颗纯善之心,从生存方式、生活姿态的角度切入,他的乡人中有劳动高手,亦有奸懒馋滑蹭者,而九歌尽量找出他们身上的美,并将之扩大一点儿,同时也写他们身上的丑,并将之缩小一些,因为这丑还没上升到恶,只是无知和陋习使然。《嘎山五子》里写了家乡屯子里的五个人,其中有一专门轧东(打赌)的朱大肚子,他“个儿不高,腰粗肚圆,三十多岁,光棍儿一条。也许是饿惯饿怕了,朱大肚子几乎是见人就吹,接语就杠,杠上就轧,轧了就赢。”他和姜大吵吵轧东,吃了秦老师家准备过年的一锅白面馒头,撑得扶墙走,赢了。卖冰棍与老韩头轧东,满有把握却输了。知道真相后又无法找上门去理论,更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说。这样精准的叙述,将朱大肚子的生存状态理出了亮光:尽管轧东成瘾是另类蹭饭,却知羞耻,有底线。还有一手好活计的李小个子,割地“只瞅谷子动弹,不见人影,单根儿跑,手出绕儿,一个来回歇气儿。”“落在最后尾儿打狼的,被他甩下一根儿垅还带拐弯儿。”铲地:“看不见哈腰,撇、拖、运,一路锄,一气呵成,雨天不用刮泥板,晴天铲过一趟烟,不伤苗不算,还不带打花哒锄的”。老生产队长看中他这手好活计,派他当了打头的。他干活实在,不会照顾他人,还扣耍奸磨蹭的工分,被别人嘻嘻哈哈中算计,累吐了血,从此伤力。作者并未直接鞭挞乡亲们,但却深隐着思考。
说实话,我个人以前一直觉得虚构出精彩故事的小说家很了不起,随着散文阅读量的增加,我却越来越敬重散文家,因为“知道了某件事的确是发生过的,会使人觉得更感人肺腑、动人心弦,若是承认某件事是虚构的,就没有这样的魅力了”(《作家笔记》毛姆)。从某种角度而言,写散文,尤其写“他”散文,要有勇气和担当,更要有一颗赤子之心,九歌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