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大米(外一篇)

 □九歌

去厦门学习期间,当地文友请我吃了顿饭。店里的虾蟹挺新鲜,可能南北菜肴的烧法不大一样,进嘴里有股腥腥的感觉,没熟似的。见我不大下筷搛菜,文友帮我点了碗米饭。入口没有米香味,米粒在牙舌间磕绊,锯末子似的。端着碗僵在那儿,不吃对不住文友,吃呢亏欠口胃。忽然就有点想扶贫点吃的大米。那些产在当地的大米小机器磨下,不上化肥,不打农药,闷出来香能撞破屋子。甭管什么时候闻着就饿,随意掏块咸菜,饱足。

新大米下来了,我从贫困户手里买两袋寄给了文友。扶贫点上的杂事多,撂下没再过问。

我们机关帮扶的村子,不到两万亩耕地,三分之一旱地改了水田。一少半农户种上了小园水稻。

村部建在屯中间,院子里抬眼能看得见乡人忙碌。前院拉埂了,东院打浆了,屋后的方田有人拾掇了,波波漾漾的碎镜子似的围着。有燕子过来点一下,镜子就破一会儿。燕子不来,就那么安安稳稳地托着东升的太阳往西边地平线下运。

方田干渠里的水是从挑流堤引进的绰尔河水。绰尔河从西至东横贯全境三百多公里,沿线没有工厂,所以那水一直都清清冽冽。清清洌洌的绰尔河水养育着彻天遍野的农物。彻天遍野的农物里,顶数水稻的颜色漂亮——绿得方方正正,黄起来锣鼓喧阗。

稻子在田里一天天长。长到半尺多了,长到蹲裆深了,长到齐腰高了。风来了,拥着稻们前仆后仰左倒右摆,一起摇晃一起黄。蜻蜓来了,鼓俩大眼,绿不绿紫不紫的细身子,伙成帮在稻田上绕,忽高忽低兜着蠓虫小咬屁股后头轰炸。蠓虫知道稻子生长的秘密,蜻蜓也知道。浩瀚星空清亮地旋转,雀鸟儿们背着白云来了,唱得夕晖暖洋洋。

稻子秀穗了。稻穗抿着劲儿头角向上,尖尖的,齐齐地长——穗,戳在风里等粮实——拔着脖挺着腔虚虚地向上指着天。

稻子开花了。花小。小到看不清眉眼,像在稻穗上糊了一罩毛绒绒的白,掰开凑鼻子底下闻,小铃铛似的一挂甜香。

稻穗传粉了,身子笨了,头够地了,够成一圈儿了——不空就有了沉重,有了沉重,就不跟风乱跑。

翘起二郎腿,屁股偏坐在水泥台上,我啃口烤苞米,看看稻田,想稻子从前不愿低头的样子。

丛师傅悄没声地晃到我身后,咳了一声。瞅瞅稻子:“压圈了,该伸刀了。”

一伸刀,农家的小园宽敞不少,割下来的稻,捆成捆,码成码,垛成垛。

方田里的收割机转圈割,这头吞,那头吐。实成的稻粒从拐脖筒子吐到口袋嘴里。细长亮白的大米流淌在人们的眼睛里,磨转在老人孩子的齿颊间。丰年,稻口袋粗得赛牛腰。家家余出不少。

我忙着帮贫困户跑外销。一个多月没回音的文友打来电话,说出差到家刚吃过大米——香!还说在接风宴上走了嘴,朋友们都想尝尝东北大米。

卖,卖,卖。

贫困户扛不住:“不卖了,不卖了,一大年了,咋也得香香自家的嘴。”



买毛驴

张武精明。个子不高,俩小眼稳不住,滴溜溜转。“明天买驴,找个会看的,别让人糊弄喽。”一边搓皮条打笼头,张武一边和老伴叨咕。

“唉,她表舅年轻时牲口市干过。”

“行,求他去。”

张武老两口生有一个女儿,几年前嫁去了邻村。姑娘嫁出去后,张武夫妻俩省吃俭用,盖上一幢砖瓦房,攒粮握钱过日子,成了村里的上等户。好景不长,张武患了食道癌,攘光了积蓄,还背上几万外债。村里评选建档立卡户,张武在列。

买驴是镇里给建档立卡户落实产业扶持项目,张武两口人得扶持资金一万二。夜里躺炕上琢磨——一万二,按行情,够买一大一小,都是骒驴,大驴再饱揣驹,当年俩变仨,两年仨变五,三年五变八呀,发啦。账算得也并非异想天开,乡人有个谚:牝牛下牝牛,三年五个头。

第二天一大早,张武和表哥头一个来到村部,合齐了人,村干部领着十几个贫困户到邻村买驴。

“远看一张皮,近看四个蹄,到跟前摸摸嘴巴子齐没齐”,车头里坐着的老白,早年放过牛马,回过头向同车的人兜送经验。大伙听了,纷纷点头称是。车尾坐着的老董反驳道:“你说得不对,那是先看一张皮,再看四个蹄,后尾伸手摸摸嘴巴子齐不齐,人家是这么说的。”老白听了,嘿嘿一笑。“都一样,大致都一样。”“七咬中龋八咬边,咬断中龋十二三。”老白说。张武没的说插不上嘴,偶尔用余光扫扫身旁的表哥,表哥闭目合眼坐那儿打盹,根本就没听老白他们那套。

车很快开到了邻村老于家门口,大伙儿脚前脚后下了车,隔着院墙急火火地瞄院里散松着的几十头驴。一色灰黑。远看一张皮?全一模样,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不到半个时辰,一人手里牵头驴出了院门,有的大驴身边还跟个半大驹子。 张武牵这头驴,是表哥抢先挑的。毛管发亮,四蹄周正,口轻个大,屁股后头也跟个活蹦乱跳的驴驹儿。谁看谁说上等货,张武眼里闪出了亮光——简直和昨晚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乐颠颠的,牵着驴头里走了。

一转眼,张武买驴到家两月有余,这期间我经常入户,见面打招呼,先问问:“咋样啊?”一开始,张武还跟我打哑谜:“啥咋样啊?”“驴。”“驴啊,挺好,挺好。”回数多了,再一问,张武嘴里直接蹦出几个“好,好,好”,“啊,啊,啊”,我回他几个啊。过路的谁赶上谁听得迷糊,歪脑袋,翻眼睛,侧耳朵,一愣一愣打着激灵听。

牛七马八驴整年。多半年过去了,按照卖家的说法,到月份,该下驹了。“咋不见动静?”张武围着母驴屁股,一会儿伸手拍拍驴肚子,一会儿低头从驴裆瞅瞅奶头,别说奶头没棒,肚子还扁扁着呢,根本不带怀驹的样。

“完了,这回全搭进去了……”张武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冲灶上做饭的老伴磨叨。

“啥玩意儿,啥都搭进去了?”

“钱呗,都怨你表哥,坐炕上颠屁股吹,说什么‘一棒领个小,两年五头准没跑’。”

老伴见他有病心焦不和他缠斗。

又一个来月。有一天,我正在村部整理户档案,突然接到张武打来一个电话:“大兄弟快来看看吧,这回他妈下了。”

“老张你说啥呢,谁下了?”

“驴驹他妈下了,哈。”

“哈。”

“哈哈。”

“哈哈哈哈……”

村委会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