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乃平
与满仓相识,是在早年烟火沸腾的烧烤街上。二十多年前,满仓还是乡下刚刚出炉的毛头小伙子,他游弋的目光绵软胆怯,不敢与城里人相碰,脸颊上的两团红犹未褪尽,像个青瓜蛋子。
傍晚的街巷,成了露天烧烤的集聚地。夕阳的余辉斜进来,街两侧明暗咬合,一只喜鹊扇动着花白翅膀从光晕里俯冲下来,站定,然后大摇大摆立于街角啄食。瞬时之间,一溜烧烤炉子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一股股青烟在昏黄斜照里袅然升腾,随即烟雾缭绕于小巷上空。满仓着一身油渍的蓝色中山装,抹桌子,垫桌腿,然后站于烤炉前,手里摇动扇子,直把炉火吹得一闪一亮。火苗轰轰地往上顶,一把破旧焦黑的刷子,蘸一点残油刷于肉串上,竹签不时翻动,末了撒一点孜然和作料,再翻几下,那“滋滋”作响的羊肉串就烤好了。
是年,烧烤小巷真是火热:简易的折叠圆桌圆凳,沿街排开去,桌上几头白蒜半碗红椒酱招呼着客人。青年男女一波推着一波赶拢来,围坐一团,喝啤酒,撸肉串,吆五喝六。悬于头顶的灯光驱走残留的夕阳后,满街的嘈杂随烟雾起飞且渐进高潮,聒噪与聒噪碰撞,响彻虚空。噪音被大喊大叫煮沸。现今转顾,此种特定环境里的过度喧嚣,掩护了难看的吃相。彼时,只是填饱肚皮而已,谁还会顾及餐时的温文尔雅呢?
我时常去小街解馋,数见不鲜的我俩慢慢就熟络了。让满仓留个座位抑或多放点料,逐渐习以为常,兄弟般的照应也顺理成章。起始,所有的陌生搅扰着满仓的生涩,不适应处处纠缠着他的笨拙,怅然的情绪频现。那件破旧的中山装,也确实糟烂,没多久前襟就磨出一个破洞,稍不注意,竹签子就寻开心似的顺势钻进洞里探访。忙碌的他,还不忘自尊,遮遮掩掩地跑来跑去。有人啤酒喝高了,开起玩笑,把吃剩的肉串装作无意地插入洞中,还旋转了两圈挑逗。这时,满仓压着愠怒,他只想留住客人,无法流放内心的烦怨,无奈只好红着脸避开。远离羞辱后,我注意到他的些微变化,他老半天没有好情绪,郁闷像霉斑侵蚀着他的心。我实在看不下眼,在翌日大雨如注的午后,偷偷送他一件八成新的中山装。他当然不嫌旧,傻笑着,嘴里不住地致谢,还冲我直鞠躬。
小街的卫生条件不敢恭维,你吃兴正浓呢,冷不丁就有一盆脏水泼将出来,溅起一堆堆白沫,搞得食客猝不及防。时有一拃长的老鼠蹿出屋,哧溜哧溜地掠过脚面。也有大大小小的垃圾堆,零乱散布,犹如路旁长出的肿瘤,脏水坑沤出斑斑绿苔,蚊蝇盘旋……直至挖沟机“轰隆隆”推倒了平房,建起一排小二楼,烧烤街的烟火才得以散去。
烧烤摊没了,满仓想,未来的精致必将代替粗陋。他翻来覆去一整夜,心砰砰跳得按不住。他决然乘虚而入,在让胡路另一条巷子里,摇身一变成了小饭店老板。破烂的中山装换成了洁净的白褂子,职业化的打扮,撑起了他独有的精气神。
他暗暗改变着自己,就连名字也改了。满仓这名字是他母亲给起的,取粮食满仓之意。可满仓自己觉得俗气,某天早上,他理了发换了头型,高调宣布他叫大伟。
两年后,大伟这名字响当当地叫开时,手有余钱的他贷了款,挤进了长青餐饮一条街,彻底摒弃了小打小闹。我不止一次光顾他的新店,内室一百平方米,窗明几净,清爽舒适,一扫过去烟熏火燎的浊气。大伟善琢磨的品行令人叹服,他倾心血、出苦力,用人品打造菜品,好名声随客流顺街而走,回头客与回头客带来的人愈来愈多,生意日渐起色。
风风火火的小老板,三年跨了三大步:还了贷款,置了摩托,找了女朋友。这当口,长青一条街再上档次,街道拓宽楼房生长,老旧餐饮街一夜之间便销声匿迹了。大伟也不知了去向。
去年雪花飘飞时,我们几个老乡到远望餐饮街吃饭,眼前琳琅满目的饭庄,不知进哪个才好,一干人等嬉笑着索性跨入了一家素菜馆。没想到,我正巧与大伟撞了个满怀。
“烧烤变素菜了?”我盯着他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服打趣道。
大伟亲热地抓紧我的手摇个不停,随后笑呵呵拉我进屋:“现在条件好了,大家都注重膳食健康了,我也得变,转型升级呀……”
大伟比比划划地介绍。但见四层楼里装潢考究,灯光柔和,琴曲轻绕,房间布置雅致,色彩搭配协调,栩栩如生的字画透出墨香。蒸芋头、蒸山药、蒸倭瓜、蒸豆腐鱼等菜品,色彩斑斓,一应俱全。
瞧着眼前这档次,我不禁想起那个懵懂青涩浑身油烟味的小伙子,那个怯怯的打工仔。我的眼光在他身上寻找从前的影子,连一鳞半爪的碎片也未找到。他的谈吐、思维、生活方式等等完全融进了城市,已成了地地道道的城市建设者和“城里人”。
大伟热情洋溢地给大家斟茶,非要尽东道主的情分:“杨哥,今天我请客……你给我的中山装,我搬了几次家,都没舍得丢,还在家里压箱底呢”,说着扭头大声招呼服务员,“备几个营养菜。”
女服务员落落大方:“满仓老总,上贵宾菜吗?”
他手一挥:“好。贵客,就上贵宾菜。”
我一愣:满仓?
大伟看出我的疑惑,便眨着眼诡秘冲我一笑:“我把名字又改回来了。满仓么,现在确实是粮食满仓呀。”
我霍然明白了他的心思:原来叫满仓是觉得土气又丢脸,现在叫满仓那是满满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