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榆树与一块巨石的童话

□赵航

1

群山里沟壑无数,大多无名。东天山脚下的白杨河乡的滴水沟却有名字,因为沟内有一个雪水瀑布。据说原来叫跌水沟,是哈萨克人命名的。我倒喜欢这个名字:瀑布可不就是跌出来的?形象。

滴水沟的河道上有不少榆树,其中有一棵榆树很特别,它藏于深谷,又长在黑色巨石的裂隙里,就被单独命了名,叫作“石抱树”。领队将“石抱树”的照片发到朋友圈。为了看它,我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了徒步活动。

看见它的第一眼,就被震撼了,我告诉领队,我决定留下来不再前行。相比前方迷人的深谷,与它独处更令我心动。

远看,“石抱树”枝干挺直,树冠绿意葱茏,气质粗犷,与同样伫立在裸露的河床中的其他榆树并无二致。要说不同,也只是比其他榆树多了一块巨石邻居。走近细看,才看出它的艰难和不凡:它的下半截完全困于巨石,并随着大石裂缝的走向几度弯曲。超出石缝的上半截却直挺粗壮,昂首天宇。

是石抱树,还是树裂石呢?一下还真说不清。

2

很久以前,我父亲曾在河坝里发现了一根榆树桩,他用一个下午锯下来一截,拿回家做了菜墩儿。而榆钱饭是属于春天的馈赠……天山脚下,榆树无处不在,它早就进入了我的生活,带着山野的气息和泉水的清甜。现在,当它以一种裂石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我似乎看到了穿过命运之石的一道光。

皲裂的褐色树皮,铠甲般冷硬;道道纵纹粗过中指,顺势而望,竟是满眼的凛然和沧桑。摸一摸,粗粝坚硬。敲一敲,声响厚钝。树身已将两米多高、四十多公分宽的裂缝塞得满满的,我的目光挤不进去。它的身体里藏着太多的风雪与星光,蓄着太多无声的伤悲与呐喊,还有绝境突围的力量和勇敢。

它就是一棵榆树啊,生于逆境却创造生长奇迹的一棵树。

百年前的某一天,或许是一缕风的作弄,或许是鸟儿分了神,或许是飞得有些马虎,总之,榆树种子竟然落在了巨石窄窄的缝隙间。谁能救它呢?向死而生。幸亏,这窄窄的缝隙可见光,可见雨。它没有权利和时间沮丧,它必须凝神聚气等待阳光照临的那一刻,将珍贵的阳光拼命地吸进身体,合成对抗寒霜、雷雨和石头的能量。当它伸出第一枚鲜嫩的小叶,怯生生地拨开暗影;当它织出修长的根须,咬紧牙关从泥土中搜集火焰;当它一分一分地抵达坚硬,一分一分地撕开坚硬……谁不为生命本身的壮丽而感动呢?

3

老榆树很高,高得可以与山谷对话,与同类对视,可以让鸟儿放心地搭一个巢穴。想要将巨石和榆树整体框在镜头里,得退后五米远。我以仰视之姿看它,如同它曾经以仰视之姿眺望石缝顶端,眺望蓝天。它超出石头的部分为何那样挺直呢?我小心翼翼地顺着裂口爬上了石头,一探究竟。

老榆树稳稳地“坐”着,像坐在一个大蒲团上。我一下惊住了。这是什么呀?那“蒲团”非常厚实,乍一看像谁砌了个大大的水泥墩子,搭在石头的裂口之上,吸住石面,帮老榆树撑直身体。

风吹过树叶,吹出细密的沙沙声,风知道榆树的秘密。刹那的惊讶后,我也知道了榆树的秘密。

那“蒲团”,是新生的基座,是智慧的结晶,是精神的高扬,撑住了那颗坚定不移攀向天空的雄心。

那“蒲团”,其实是长好的伤口!而埋在石缝里的,两米多长的树身,无疑是扁形的!

我仿佛听到了狂风的怒吼,看到了榆树撞击在石缝上露出白骨的惨烈。在成千上万次的撞击和日复一复的挤压中,老榆树隐忍着,默然而奋力地撑开树皮,一次又一次地包裹伤口,最终将伤口修成了渡劫的“蒲团”。还有什么能够动摇这棵树、打倒这棵树呢?它最终完成了对自己的塑造——挺拔、繁茂,以树的姿态与日月星辰、风霜雨雪对话。

伤口,似乎印证着命运莫测,却道出了许多深刻的哲理。有人带着伤痕活成了阴云,有人带着伤痕活成了阳光。伤口,可以是一枚勇士的勋章,可以是安身立命的策略。

当我们理解了伤口,也就理解了生命,理解了尊严,并找到了通往强大的可能。

常有人说,如果谁抱怨命运残酷,轻视自己的生命,可以去两个地方看看,一是公墓,一是医院。现在,我推荐第三个地方——到滴水沟看“石抱树”。“石抱树”的生存策略需要太多光阴见证,也需要太久年月去实现。人活不过一棵树,但我们的心应该是一颗树,热爱阳光,无惧风雨,磨难中刚毅,逆境中自强。

那块黑色巨石呢?它显然已经在这河道里呆了很久。

4

二十年前,哈熊沟的河谷里有两块巨石,比房子还大。它们比邻而居,联袂河边的塔松,成为地标式的风景。人们喜欢坐在巨石上照相。有一晚,一场百年难遇的大山洪突袭河谷,巨响隆隆不绝,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牧人们惊恐万状,拼命跑出毡房,冲上山坡。河边的牧家乐全被冲毁了。等到洪水退去,那两块几千吨的巨石不见了。后来,一位骑马的哈萨克牧人,在两公里以外的河道里发现了它们。

石头也并非永远驻守一处,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被一场大水搬走,就像记忆被生活再次刷新。黑色巨石何时来到滴水沟,谁能说清呢?天山终年银袍加身,或许它有意无意地主导着一切,比如洪水,比如山体崩塌,比如一棵榆树与一块巨石的童话。

石头有没有梦见自己又变成了高山?既然注定成为一棵榆树的港湾。

当榆树拼命冲出包围,它有没有想过石头也会被自己顽强的生存意志征服,打开深邃的心为它让路?

黑色巨石既是榆树一生的贵人,也是它一生的敌人。很难说清,天性凉薄的巨石是生一念慈祥,甘心做出让步,还是力有不逮,被逼着让出空间。也许两者皆有。总之,它们各自承担了自己的命运,充满耐心,有着一种深沉的宁静。

石面倾斜,我小心地扶着老榆树绕了一圈。它的腰身是那样粗壮,需要两人合抱。时间已长在了它的树干、树枝和树叶上。在几根粗壮的侧枝间,我突然发现了一个海碗大的树痂,接着又发现了第二个,那是斧头砍斫后的旧痕。被砍掉的树枝散落在巨石边缘,光禿秃的,透着灰白。

是谁照看过它,为它修剪过枝桠?

也许是一个哈萨克牧羊人,也许是附近林场的一位工人。

那个人,一定最先听到了它裂石时的呐喊,同情它生命的沉重与苦涩,看到了它涌向春天的蓬勃力量;一定知道它想走得更远,站得更高。那个人的目光一定充满了慈悲和赞许。他也许有着黝黑的皮肤、细腻的情感。他也许久久地抚摸着树皮和树干,想着能为它做些什么。

老榆树,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吗?我拍了拍它,它扎了我的掌心算作回答。

5

太阳在追西山顶上的那朵白云,起伏的群山绿意葱茏,荆棘灌木肃静又坚忍,站在岩石或山脊上聆听山风;野芍药泼辣张扬,攻城掠地,已开满一处陡峭的山坡;十几棵榆树,或独立于众,或二三为邻,举着一头清凉绿意,在秘密交谈;群山、河道两岸、浅山地带的无名小花和植物的气息,温暖而厚道;肥大憨厚的苍耳,不好惹的萱麻,秀雅亲切的车前子,以及骄傲的牛蒡——个个眼波清朗,望着我。

看着这一切,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老榆树的骨骼会发育得那般硬朗。在这个山谷里,在这裸露的河滩上,在这褐色的土地之下,生命的真相既复杂又简单。

每一个新生命的出现都被期待:当榆树拱出娇嫩的幼芽,一定有蜗牛来看望它,有蝴蝶为它欢呼,有喜鹊站在石缝边为它加油。而根的世界也并不黑暗,根与根的交融来自于树木心中光明的指引。

而一棵榆树与一块巨石拥抱的奇景,也许是山鹰眼中的难解之谜,却是月亮眼中的现实丰满。

我在巨石上坐了下来。千万朵榆钱在风中欢快地眨巴眼睛。偶尔,有一朵斜斜地旋下,在巨石的胸膛停留片刻,便抱着风的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