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 “林老师”们

□林超然

如果原生家庭的六口人都在场,有个外人突然喊一声“林老师”,我家应该会有五个人同时抬起头来。这一称呼在这儿特别缺少针对性、指向性,很容易带来短暂的纷争和混乱。

父亲是家里的第一位“林老师”,他读的是望奎县师范学校。他的同学里一直做老师的很少,出了校门有的干脆就没站过讲台,还有的半路改了行。学业结束时父亲把几样乐器都送了自己的一位同学,这个人后来做过邻县的县委书记。可能是非常渴望穿上一身戎装,父亲曾经当过几年兵,他的戎装照儿也的确帅得令人吃惊。退役战友们去了各行各业,父亲则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学校。父亲在教师的岗位上退休,最大的学生比他年纪都大。在张家沟和它的周边,听到有人叫“林老师”,我们兄弟都会忍住不搭腔。此时此地,“林老师”只是父亲一个人专享的荣耀。

在我的职业规划里,第一个删掉的就是教师。我亲眼见过村干部指着父亲说:“你一个臭老师,有啥了不起?”那时学校困难,还是复式教学,就是几个年级挤在同一间教室,给东边的一年级讲完课布置好练习题,再给西边刚刚还在自习的二年级上课。父亲累得不成样子,一个月下来二三十块钱的工资,还不如母亲编两领炕席卖的钱多,根本养不了一家人。

我读的也是师范专业,但欣欣然计划的却是别的工作。毕业时,我竟然被留校任教了,那就对不起了,只能做“林老师”。中间也曾出去当过杂志社的编辑、记者,也曾做过数年机关的处长,但都干得不太长久。我大概还是适合生长在校园里的一株植物,此前的什么变化都是临时的,都不会改变回到校园的最终结果。

大弟读的是名校的会计专业,而且时间很早,毕业生供不应求。他被一个单位要去,工作干得风生水起,领导很是赏识。大弟不大喜欢那种按部就班的节奏,就决定出去闯一闯。他尝试过不少项目,不少工作,最终还是教育牢牢地捉住了他的眼光,“林老师”这一称谓让人无比陶醉。当年财会班的同学,大都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只有他一个在专注地“课徒”,并且快乐得一塌糊涂。现在,他忙得不行,不是在上课,就是准备上课。他的语文基本功,比我这个中文教授都结实,常常令我羞愧难当。要我看,他对“教师”身份的感情,恐怕已经超过了“老林老师”。

小弟的专业是“草原饲料”。他很用功,我见识过,他那时的确认识很多植物——走在老家的小路上,他一会儿就扯住我,指着一株植物说它叫什么,它可以药用或是药食两用,而我的父老乡亲们则大多只是世世代代听任它寂寞地荣枯。毕业时,他去了女朋友的家乡,那里碰巧有两个岗位,一个与他们学的专业相关,一个就不那么相关。诸般都是女朋友优先之后,等待小弟的就是一个教师岗位,是一声“林老师”的呼唤。小弟干一行爱一行,初中的语文、数学、历史、地理、体育等等,似乎除了外语都教过,显然是我家“林老师”里知识最广博的一位。

倘若填履历表,“职业”一栏,姐是一定要填“农民”的。她看到家里的艰难,书读到初二,就主动辍学务农,帮两个大人一起来照顾家,供我们兄弟三个读书,之后再未离开过土地,再未离开过春种夏锄秋收冬藏的生活。近年,姐开始尝试文学创作,她真诚、朴素的文字很快就获得了众多认可,所有的作品都公开发表了,至今保持着百分之百的发表率。她对庄稼和文字都深怀感情,用心用力,一丝不苟。刚接到报刊编辑的电话,听对方喊“林老师”时她以为打错了,这样的事情多了,她才慢慢适应和接受。

母亲从“老孙家”嫁到“老林家”已经快六十年了,乡间给她的也大多是“老林大嫂”“老林大婶”“老林大奶”之类的称呼。早年照看孙女时,母亲跟还不大会说话的暖暖聊天:“爷爷姓林,爸爸姓林,你姓林,奶奶也姓林,你妈妈也……”一旁的暖暖妈妈及时打断:“我姓高!”这也较真,跟着姓林有啥不好吗?很吃亏吗?小学二年级只读了五十八天的母亲,在我们的怂恿下,突然拿起笔来,越写越上瘾,如今差不多已是一位高龄的“网红作家”了。我曾认真地提醒过——不能因为自己作品发得多,就瞧不起“老林老师”,瞧不起众多的“林老师”。我注意过,有人叫“孙姥”,有人叫“林姥”,母亲答应时都挺痛快的,那么作为家庭原创文学公众号“林记出品”的领袖,叫她一声“林老师”,母亲应该也会答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