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节吃饺子

《包饺子》 油画 费正

□马如营

我妈是我爸的小媳妇,半生被我爸娇宠得上了天,大凡女红之事,她是一定不会做的。我们哥仨之所以活着,得以娶妻生子,全仰仗我爸忙里忙外,辛苦周旋。当然,这期间,我姥姥从淮北来到东北,帮衬了不少。尽管我姥姥的针线活像她的方言,土腥味儿十足,毕竟棉衣棉裤能使我们兄弟熬过漫长、寒冷的冬季。

屈指算来,我爸已经去世三十载了,去岁是他的百年冥寿。——老头儿“走”了,我妈依旧欢乐地活着,她衣食无忧,优哉游哉。我和我妈历来不睦,我讨厌她自私、乖戾,认钱不认人;她埋怨我漠视、暴戾,孝而不顺。为了减少母子龃龉,我给她在山里买了爿商品房,家私一应俱全。山里没有污染,空气鲜活,朝暮吮吸日月精华,八十多岁的我妈越发妖冶,大有老蚌生珠之意。我有个侄儿和我妈住在一起,以期照顾她的起居。侄儿经常揶揄他奶奶:老太太,轻点嘚瑟吧——毕竟奔九十关口的人了。

日升日落,几度春秋,人就熟了。如果公务不忙,我几乎每月都要进山,探望一下我妈。母子虽有罅隙,毕竟血浓于水,咋说也是妈。父母活,兄弟姊妹有个扑奔;父母亡,树大分枝各自安好,这个浅显的道理,我心知肚明。别看我妈娇生惯养,做事百无聊赖,可她也有自己的独门绝技,那就是她包的饺子无人能敌,就连嘴巴刁钻的大嫂每每吃了都啧啧称赞,心悦诚服。

我妈知道我平生最爱吃饺子,尤其是她包的萝卜肉馅,可谓人间美味。我妈给我包饺子有个规律,那就是需要给她表示表示。假如我上一次回家没给她钱,下一次她肯定不包饺子,带搭不理地躺在席梦思床上,手拿遥控器反复换台,以此显示她内心的焦虑、愤懑,暗示我不够意思,回家没给她钱。如果我掏出哪怕百元现钞,我妈立即春风拂面,笑容可掬,拉开冰箱缓肉、切萝卜、焯水、和面。

我不知道我妈包的饺子缘何异常好吃,百吃不厌。与其说每月回家探望母亲,毋宁说是在享受一次饺子香的味道。这个长假,原本要回去看看我妈,解一顿饺子之馋。谁料,来了疫情。无奈,只好给我妈打个电话,做个解释。我妈说,你不回来,我没钱事小,关键是你吃不到我包的饺子,不馋呀?其实,我是一个冰雪聪明的人,我妈这种“话中话”的暗示,作为儿子,我是能够心领神会的。我立马说,妈,我给你“微”五百块钱,你告诉我咋和馅儿好吃。我妈叹口气说,二小子,你永远也包不成妈的饺子。妈是把你们哥仨,还有三个孙子当成馅儿,用心包进去,能不好吃吗……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我与我妈半生争执不断,听了她所说的话,第一次在电话这端无声地流泪了。我打电话嘱托羸弱的弟弟,让他照顾好母亲。弟弟说,以后不要再跟妈争论曲直了,妈那么喜欢钱,她知道我的日子过得比较艰难,每月还给我几百块钱花。这就像妈给你包饺子,方法不同,感情是一样的……

放下电话,我久久难以名状。厨房里,母亲弓背一样蜷曲着腰身,满头白发,慢腾腾地擀皮、包馅儿,然后下锅水煮的情形浮现眼前。几十年,母亲的饺子没有一个煮破皮儿的。她的饺子,就像我们哥仨,无论走快的,还是走慢的,终究都没有掉队,兄弟共生共荣。更像我们这个民族,生生不息,爱意十足,香火不断,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