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很慢》 周大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1月 茅盾文学奖得主周大新的《天黑得很慢》,是在我国进入老龄化社会的情况下,一部全面关注老龄群体,深刻反映老年人复杂隐曲的精神生活、心灵世界的长篇新著。
□贾士祥
小说以夏日黄昏在公园纳凉讲故事的形式展开,周一到周三,分别由养老院的陪护机器人微微小姐和相关的老年机构进行为老年人服务和“人类寿限”等问题的讲座。周五至周日,由萧家的陪护员兼保姆钟笑漾讲述陪护退休法官萧伯伯(萧成衫)晚年生活的经历、感受和萧家所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这三讲是小说的主体。这种别致新颖的小说结构让人耳目一新,加上讲述人钟笑漾以萧伯伯护理员兼保姆的身份,用“拟纪实”的口吻情真意切、细致入微的讲述,书中的萧伯伯、笑漾、馨馨这几个主要人物都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尤其是萧伯伯这个主要“典型人物”,作家在深入体验观察了众多老年人的生活的基础上,对老龄社会老年人的养生保健等普遍关心的话题,进行了具有现代理念和专业知识的深入考察研究,用文学笔法,融入到人物故事的情节当中,增强了作品的人文品格和时代感,塑造出退休法官萧成衫这样一个对老年人生的境遇既无所知,又无所备,并且以他那扭曲、任性的个人心态加以处置,一路走来,不断碰壁,最后以患老年痴呆完全失能的悲剧收场。这样一个悲剧型“典型人物”,为我们老年人过好余生,提供了可贵的预警性的镜鉴。
人到60岁退休后,进入了老龄行列,过上老人的生活,人人如此。而我们这位萧成衫萧伯伯则不然,他已退休多年,从不承认自己是“老年人”。也不许别人称他为“老”。已经73岁的他,认为自己“还没老。还是‘身强力壮’的壮年”。
他对别人说他“老”,极度反感,认为那是在伤害他的“尊严”。街坊的孩子们喊他“萧爷爷”,他总是不予理睬,而叫他一声“萧伯伯”,他就痛快应答。他把白发染黑,白发一冒头就染,从不许白色露面。眉毛也有白的了,便用废旧牙刷对着镜子一根一根地染。他努力消除身上所有“老”的痕迹。可是,令他最为苦恼的是,无法消除和掩盖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的皱纹。一次到公园参加一个活动,公园入口处,人多拥挤,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好心地喊了一声:“不要挤,让这位老先生先走!”他回头看了这位年轻人,带有怒气地说:“你说谁是‘老先生’?”为了这句话,和年轻人激烈地争吵起来,吵着吵着,他竟举拳打了年轻人。众人见状,急忙拉开才算罢了。他的老伴去世后,身边唯一的女儿馨馨结婚后,要给他雇个保姆照顾他的生活,他极力反对,说:“我的身体很好。用不着雇人照顾。”
厌老情绪,是老年人不适应退休生活的一种常见的心理现象,但大多都能很快调整、适应过来。而像萧成衫这样,对于“老”是根深蒂固地厌恶,采取“不认老、不服老”、 硬充“不老”的态度,这是一种对晚年人生认知的错位,用这样的人生定位来安排处置自己的晚年生活,必然会引发一系列意想不到的烦恼和莫名奇妙的痛苦。
“老当益壮”的大话,把“对爱的美好追求”变成了一场荒唐闹剧。
萧伯伯的夫人去世后,他对自己的晚年生活安排了“两个大规划”。首先一个是“对爱的美好追求”,再找一位年轻、貌美、又有学识的伴侣,重新建立一个幸福美好的家庭。
为了实现这样的追求,他跑了六七家婚介所,最后在一家叫“年大缘深”的婚介所相中了一位比他小十一岁、在一所大学退休的副教授姬盈玫女士。婚介所为他们建立了电话联系,经过电话交谈一段时间,两人在公园里面谈了一次。萧先生很满意,在电话里几次邀请姬女士到萧家做客,但姬女士总是不答应。此时,萧先生已经成了急切的追求者,经过婚介所的努力,姬女士终于答应了去萧家做客的邀请。两人第一次在萧家见面交谈,姬女士就很郑重地询问了萧家祖上几代人的年寿情况,萧先生仔细回忆,只知道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三代人的大致年寿,都活到六七十岁上下。姬女士听了轻叹一声说:“看来你家的基因并不优秀。”萧先生没太听明白这话的意思,也没细问。姬女士就把话题转移到很现代的人生理念问题上。以后姬女士多次来萧家做客,她总是围绕这个话题滔滔不绝地高谈论阔,还讲到一些人生价值、人生意义之类的大道理,萧先生则总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认真听讲,不时地点头称“对对对,是是是”。两人这样“相恋”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总是吃过饭提包就走,从来没有表示要留下来过夜的意向。萧先生见姬女士如此的庄重、严肃,萧先生也不敢开口挽留住下。笑漾从侧面观察到,原来在家说一不二、动则发脾气、大事小事都要管的萧伯伯,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庄重、肃穆、小心、拘谨、很少说话的另一个人。”
笑漾和萧伯伯的女儿馨馨想尽办法促成他俩同房,但都没成功。馨馨终于想出一招:让笑漾带领他俩出去旅游。以此促成他俩同房。岂料,事情弄得更糟。虽然实现了同房,萧先生也尽了全力。但,无成果,闹出了一连串笑话,两人的“黄昏恋”从此告吹。
老年再婚的确是件难事,除了年老体弱的原因之外,俩人的脾气、秉性、兴趣、爱好等能不能合得来也是很大的问题。这些东西是一辈子养成的,有的还是先天带来的,如果合不来,也无法改变了。萧先生性情的“改变”,那是为了迎合、讨好姬女士硬装出来的。真的结合在一起,过上日子,那麻烦就大了。
为老来“成名成家”而力不从心的拼搏,加速了不可抗拒的病残与衰竭。
写出三部大著作,做一个著名的法学家,是他老年人生的又一个“大规划”和强烈的渴求。
笑漾对此感到不解:“你已经是法官了,为什么还要当法学家?”他说:“这你就不懂了,法官是个职务,这个职务随着退休已经被收回了,而有了‘法学家’这个头衔会伴随我的终生,甚至死后我的名字还会被人们长久记住。”现在“再也不跟别的女人扯三扯四了。除了锻炼就是全心全意地写书。争取早点把三部大书写出来。待三部大书出版的新闻发布会开过,咱们再干别的事情。”
他对笑漾说,我写出这三部书,应该是法律界的大事,这些书属于原创性的。第一本 是《男人犯罪动因考》,第二本是《女人犯罪动因考》,第三本是《人类犯罪史》。每本书大概需要写80~100万字,总数也就是240~300万字上下。这三本书只要一出版,必会在法学界引起轰动,法律口的新闻记者也会来采访我,报道以后,会出现人人都在议论的热烈场面。笑漾问他:写三百万字需要多长时间?他说,大概要十五年吧,实在不行就延长至二十年。从此,笑漾就陪着他跑了三个多月的国家图书馆查资料。因为查到的资料主要是“人类犯罪史”方面的,于是从第三部写起,天天关起门来写书。一天早餐后,笑漾闻听到萧伯伯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接着就是人摔倒声,原来是萧伯伯疲劳过度突发心机梗死,送到医院做了手术,所幸救治及时,总算保住了一条老命。
老有所为,本是好事。但必须是 发自内心的兴趣与爱好,而且要量力而行。如果是再回到“争名逐利”的老路上去,那就是可悲的愚蠢与愚昧。
走火入魔地渴望“长生”,陷入了自欺欺人又不能自拔的泥潭。
萧成衫晚年的两个“大规划”一一碰壁之后,他开始自我反思,结论是:“两件事都是因为身体不行”而失败的。从此,他把养生健身放在了第一位。天天在网上查找抗拒衰老、延长寿命的资料。有一天他在网上看到了一个有长寿秘方,活了256岁的人,自己也要设法找到这样的秘方,获得长生。又过几天又是在网上见到一个从大别山里修炼得道,能给人消灾延寿的费大师,有一座很有气魄的会馆,为许多高官大款,明星大腕,消了灾延了寿。他费尽周折,找到了这位费大师,花了一万元钱,费大师神乎其神地为他延长了28年的寿数。大师告诉他:“你可以活到103岁了。”他乐不可支地回到家里。又想到,消灾延寿的法子肯定不止费大师这一种,又开始寻找其他增寿之道。果然又找了个闫大师,教他作“拍拍延寿操”。(连续做一年可以延寿四个月)。刚学完这个,又遇到一伙教“龟龄功”的高人(学乌龟的慢、静、稳,一天在床上躺15个小时,吃一顿饭,喝一杯水,练习一年可以多活20~30岁)。他做这套龟龄功三天下来,气色变得很糟,心脏出了问题。大师说,这是“适应期”,过了适应期了就好了。只过了两天,就严重虚脱,下床时晕倒在地上,险些出大事。这件事过去之后,又有人向他推销一种“包治百病”的“千岁膏”,先试吃,有效再买。这是一种用红糖熬制的黑白两色的膏剂,白天吃白色的(里面加了大量咖啡,可以提振精神);黑天吃黑色的(里面加上了安眠药粉可以整夜安眠)。萧成衫试吃后,果然有效。如获至宝般地一下子花六万元钱买了一大箱子。如此这般地瞎折腾,不断上当受骗。弄得身体越来越糟糕。在一起活动的老友跟他开玩笑碰到了他的痛点,发生口角,引发了脑溢血。从此,他一病不起,接连出现失聪、失明、失智、失忆,最后以深度痴呆不省人事结局。
老年人是社会的弱势群体。各种各样的骗子行骗,专门从老年人下手。帮助、照看好老年人不要被骗,是全社会的责任。当然老年人自己要认清形势,加强提防,走好坦途、正路,这才是最重要的。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有一句名言:“老人是对老年一无所知的孩子。”老人,的的确确无法预知老年世界会有怎样的艰难险阻,无法事先做好应对余生晚途困境的准备。我读过《天黑得很慢》,懂得了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会越来越黑,路越来越难走。虽垂垂老矣,越是这样,就越要看透人生,珍惜人生,享受人生,所幸,尚能看书敲字。便“以字为烛,结伴夜行。以此为乐, 打发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