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东
真不知他咋想的,不追究假冒的事也就罢了,没几天老黄居然将那家菜店发展成了老黄豆腐代销点……
小城东四这片,只老黄一家做豆腐。
东四人好把买豆腐说成捡豆腐。一个买,要花钱,没占便宜;一个捡,花了钱,也似白捡的。我打小就爱吃豆腐,不管在哪儿生活,一见卖豆腐的,就想捡上两块。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家里每年仅能分得几升金贵的黄豆,不敢多换豆腐,得要留着下酱。每到秋后,母亲总是领着我们兄弟几个在空旷的田野上捡黄豆荚,甚至要哈下腰蹲在地上一颗颗拾黄豆粒。过年时,母亲会把我们的成果收拾干干净净拿到生产队里订上一板大豆腐和几斤干豆腐。要是没黄豆,拿钱买也成,可节俭惯了的父母,咋能舍得花那个钱呢?年少时对人生体味浅,自打捡上老黄豆腐后,才对人生有了深刻的感悟。
老黄豆腐因做豆腐的人姓黄而得名。在东四,老黄豆腐是个品牌。东四有句俗语,叫“老黄的豆腐——不愁卖”,大致和“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差不多。老黄不光做豆腐,还亲自开个三轮电动车卖豆腐。我到小城时,正是老黄勤恳经营生意时。到小城后, 每个礼拜都要吃老黄豆腐,从1元钱一块到现在3元钱一块,一捡就是十七年。老黄的豆腐,咋吃都不腻。溜炒炖炸烧,任你调着法儿去吃。我最爱吃溜豆腐。先用漂亮的水果刀,以打魔方块线路下刀,待将豆腐切成方丁装进小盆后,用开水浸泡10分钟左右捞出。烧锅热放油,葱姜花椒大料炝锅,加少量开水成汤,料酒酱油白糖一起招呼,再将豆腐下锅,咕咕嘟嘟一番炖,汤渐干,即用淀粉勾芡。有绿叶葱花啥的最好撒上,灭火放盐盛盘。那味道,给啥好菜都不换。
老黄一家三口,起早贪黑就靠做豆腐生活。我每天晨练都打老黄家门前过。他家在北山公园脚下,独门独院一平房。宽敞的院子里晾满白花花的豆腐包,一家人正屋内屋外忙个不停。老黄性格好,不管多累总是笑呵呵的。老黄做豆腐不昧良心,做出的豆腐和他的人一样,鲜嫩敦实,安安分分。老黄买来的黄豆,都是颗粒饱满金黄浑圆。做豆腐前,老黄总是监督着老婆和宝贝闺女仔细挑选豆子,不让一粒坏豆子混入其中。老黄啥都好就是好磨叽,真要不仔细挑豆子,老黄那张嘴磨叽起来,就像磨盘一般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黄豆要好,水也不能次。那年,老黄花了一大笔钱,在自家院子里打了一口深水井。我喝过那水,比其它地方的水清纯甘冽许多。我和老黄说,你家这口井就像天然的涌泉,别说是做豆腐,就是直接灌瓶都好卖。老黄眯着眼“呵呵”地笑,阳光溢满了他的脸。
起初没有电磨,老黄做豆腐主要靠小毛驴来拉磨。他将泡好的豆子不停地往磨盘中间,那头小毛驴呢就伴着老黄那忙碌的身影,一圈一圈地磨啊磨个不停。老婆烧火,那口12印的大锅上悬着一挂大大的豆腐包。磨了一会儿,老黄把磨好的豆浆往豆腐包里倒,豆腐包摇晃着,扭动着,乳白色的豆汁从豆腐包中缓缓地往锅里渗。大锅煮沸,豆汁成浆,豆腐坊内热气腾腾。豆浆煮好,老黄开始用卤水点豆腐。他拿着那把长柄木勺,一下一下在容器内轻轻地搅动着,很快,豆浆就凝成了豆腐花。老黄将豆腐花一一盛进摆好的木托里,用包布将豆腐花盖严,再加木板压实。没多久,那鲜嫩的大豆腐就做得了。老黄用长木尺端端正正给豆腐打块。“小小豆子圆又圆,做成豆腐来换钱。人人夸我生意好,足斤足两才赚钱。”多年来,老黄豆腐打出的豆腐块从不缩水,即便成本高物价涨,老黄连同他的豆腐在东四,还是分量不减,块头坚挺。
最耗神的是卖豆腐。每天,老黄要做10板豆腐,每板50块。这个量是老黄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豆腐少了满足不了需求不成,弄多了臭大街了更不成。老黄先给东四各大小饭店送去8板豆腐。送完后,时间就到了上午10点多。老黄再骑着电动三轮车拉着剩下的两板豆腐来到小区路口。他不喊也不吆喝,点燃一颗烟,温温和和等人们惠顾。不一会儿,人们三三两两来到车前捡豆腐。老黄一说一笑,豆腐卖得稳稳当当干净利落。用不上1小时,那两板冒着热气的豆腐就卖光了。
要捡老黄豆腐得看运气。我只有在双休日时才行,其它时候要捡非预约不可。老黄配手机后,每次捡豆腐我都要先给他打个电话,若他已到路口,我就赶紧下楼。要是慢半拍那就捡不到了。我是真爱吃老黄豆腐,一周里不吃上一回,就像缺点啥浑身不得劲。老黄说岳飞也爱吃豆腐,什么溜豆腐、拌豆腐、炸豆腐、煎豆腐,都喜欢吃。我问,你咋知道?他说,刘兰芳讲的。我哈哈大笑,吃老黄的豆腐有当民族英雄的可能,好吧,我接着捡。
老黄豆腐好吃,东四的大小饭店自然多受食客的青睐。小区对面的冷面馆,就常来为吃老黄豆腐的“回头客”。“回头客”们一进门,往往是不先点冷面,要先喊一句“来一盘凉拌老黄豆腐”,要是没了,怕是那冷面就会写到了脸上。
好东西一出名就容易被假冒。那天中午下班,忽然想吃老黄豆腐,急忙到路口处看老黄还在不,可此时的老黄豆腐早卖光了。心不甘,走进菜店看有无老黄豆腐卖。却见案板上摆着几块豆腐,软软塌塌,不新鲜也不白嫩。问是不是老黄豆腐,菜店老板信誓旦旦:“绝对保真,假一赔十。”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老板又道:“再好的豆腐,搁久了就这样。”信你,捡。可回家一尝,味儿根本就不对。老黄豆腐细腻甜润,而这豆腐渣了吧唧的还有点涩。一块冒牌豆腐,让我恶心了好几天。我把这事跟老黄说了,老黄一边给我捡豆腐,一边望着对面那家菜店,连“哦”了几句,就不再言语。真不知他咋想的,不追究假冒的事也就罢了,没几天老黄居然将那家菜店发展成了老黄豆腐代销点,每天都匀出半板豆腐拿到菜店里卖。那菜店门前蹩脚的音响就经常传出:“优质大豆腐,老黄指定销售……”
最后见到老黄,是2018年春。去捡豆腐时,老黄幽幽地说:“吃吧,这是最后一回给大家做。”我一惊,问:“咋啦?”“哦,没啥,我和老伴过几天要回老家养老啦。”我遗憾道:“那以后可吃不到这样好的豆腐了!”老黄笑答:“没事,以后我女婿做,他会按时按点来卖的。”“哎呀,女儿结婚了。祝贺你呀!”“是我招的上门女婿也是我的徒弟。”老黄说他把手艺都传给了女婿,包大家吃得满意。
可后来,我还是失望了。老黄女婿很勤快,像老黄一样整天忙个不停,对前来捡豆腐者也时常笑脸相迎。没过半年,他鸟枪换炮,把老黄留下的那台电动三轮车换成了四个轮儿的“半截尾”。装备强了,人更干净了。豆腐还叫老黄豆腐,可吃着,总感觉与老黄做的差了那么一丁点儿。至于差在哪儿,我也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