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

□郭志筠

父亲用子弹壳做的油灯,是儿时漫长冬夜家里唯一的光源。

那是一枚从战场带回来的子弹壳,将弹壳底部的黄铜去掉,灯芯穿入,在距弹壳底部三四毫米处对称开两个圆形的口,弹壳底部的凹槽卡在药瓶的金属盖上,把柴油注入瓶中,用火柴在子弹壳的圆形口中将灯芯点燃。待灯芯充分燃烧,将火柴移到子弹壳顶部,再将灯芯燃烧后的浓烟点燃,油灯顶端立刻跳跃起黄色的火焰。

经过二次燃烧的油灯,比起普通的油灯少了些许油烟,增加了些许光亮。在没有电灯的日子里,这盏特别的小油灯让我在小伙伴中间着实“炫”了一把。这增添的一点点光亮,让我在油灯下写作业心情也敞亮了许多。

写作业用的是爸爸“推荐”的蘸水钢笔。蘸水笔写字必须认真:平稳、匀速、用力适当、不轻不重。快了,尖锐的笔尖会把纸划破。慢了,笔尖上的墨水会脱落在本子上“下蛋”,污染掉一大片写好的作业。

一支蘸水笔尖3分钱。塑料的笔杆1毛5分钱,五颜六色很漂亮。便宜一点有木制的9分或者1毛。实在不行可以把高粱秆撅一节,插上笔尖一样使用。只是高粱秆易折,不过倒也无妨,高粱秆像“牛粪”一样有的是,折了就换很方便。蘸的墨水是用五分钱买的墨水片沏制的墨水。五分钱墨水片可以沏制一大瓶墨水,能使一学期。所有的吸水钢笔都不能使用自沏墨水,烂囊。

在物质匮乏的日子里,每一样物件都无法轻易得到,每一分钱东西都要物尽其用,考量着人们生活的智慧。

在堂屋和伙房之间有个小窗,油灯端坐在伙房一侧的窗台上,灯光透过小窗奉献堂屋一方小小的光芒。小小的油灯,燃起了两个屋子的光明。

借着油灯透过窗户的光,坐在窗下看当年“高大上”的“小人书”,这是写完作业后我对自己的奖赏,是最有意思的课外活动。和大多数的男孩子一样,小的时候我喜欢看“打仗”的“小人书”,爸爸怜子心切,几乎是有求必买。

解放前,爸爸生活在一个叫前阳的小山村,十七岁便跟随四野从老爷岭下战斗到万泉河边。精巧的油灯出自爸爸厚实而残缺的手。

他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过一次,是在大凉山失去了那节手指。云雾缭绕的热带雨林难得一日晴空万里,爸爸他们正在抢修汽车,突遇敌军轰炸。炮火炸起的一个钢管带着哨音从天而降,爸爸一把推开一起修车的战友(同车副司机)。刚刚躲过钢管的“空袭”,还没缓过神来,感觉又有一个黑影从天而降,爸爸迅速地就近滚进一个炸弹坑里。随后一声巨响,尘土铺天盖地,地动山摇,爸爸顿时失去了知觉。爸爸醒过来的时候,整个身体埋在泥土里,只有脑袋露在外边,战友们正围着他,用双手把他从泥土里“扒”出来。抖去身上的尘土,爸爸发现食指短了,是那根飞向战友的钢管削掉的。

冬天的夜寒冷而幽长,油灯的火苗,时大时小,轻轻跳跃,就像爸爸述说的故事或长或短。

爸爸是比王愿坚笔下的“普通劳动者”更普通的劳动者。转业回到地方——老家黑龙江,他放弃了干部职务,甘愿做一名普通的司机。

在多拉快跑的年代,驾驶“老解放”是技术活儿也是力气活儿。“老解放”是双离合器,没有同步器,方向盘间隙大,没有助力器,发动机马力小,拉货多。驾驶室里的爸爸需要紧盯住前方的道路,一只手不停地调整方向盘,另一只手迅速变换挡位,两只脚在离合、刹车、油门之间或轻点或重踏不停切换。达到承载极限的“老解放”在崎岖的山路上,随着道路的起伏左倾右摆,伴着发动机声嘶力竭的轰鸣声,沿着轮胎一个带花一个带花地缓慢而努力地前行。

不知道哪里有食堂,不知道哪里能住宿。宵衣旰食,每日出车补贴四毛钱,按周发放。爸爸拿出一块八毛钱买一个红烧肉罐头,把罐头分成两份,一份能包一顿饺子,一周吃一顿饺子,一个罐头能吃两周,在冻白菜蘸酱吃的日子里,够奢侈了。我喜欢冬天,有窗上的冰花,有曼妙的风雪,还有周六的晚上油灯下一家人包饺子的光景。

那枚战场上的子弹壳,直到油灯退役,擦去上面的尘埃,依然锃亮如初,没有丝毫锈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