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唯一的苹果

《幸福的苹果树》 油画 120×150cm 郭庆丰

□赵亚东

朋友从遥远的新疆给我邮寄来一箱苹果。这些苹果特别好吃,清甜可口。我喜欢这些苹果,摆在茶几上,看着就很开心。可惜的是,来不及吃的苹果,放的时间长了,就开始腐烂,但我还是舍不得扔掉。苹果即使烂掉,那气味也是清香、甘甜的。

扔掉苹果是有罪的,我对苹果有不一样的感情,这和我打工时的经历有关。1998年,我刚开始在道外家具城拉三轮车时,每天赚的钱很少,只够我和媳妇吃饱饭。我俩一分钱都不敢花,十块钱的纸币在我这来说,是很大的大票儿,是舍不得破开的。那年我二十岁,身体瘦弱,体重才100斤,但是干的活却很重。一车家具几百斤,拉三轮车从家具城送到买主家里,要走很远的路,还要再扛上楼,送完一车货,累得像一滩泥。我身体不好,过于劳累时鼻子会出血,免疫力下降,经常重感冒。

那年四月初,天还很凉,我又感冒了,而且特别重,发高烧,直哆嗦。这种情况下,我白天还是要去干活,晚上回来再去小诊所打针。

我不能休息,也没有休息的本钱,如果我不干活了,我和媳妇就吃不上饭。那些天,我是白天赚钱,晚上再拿白天赚的钱看病、打针。我媳妇那时已经身怀有孕,身子不方便,但还是每天晚上陪着我去打针。因为没有零花钱,我俩很少买水果吃,萝卜便宜,她就吃萝卜,白菜便宜,她就吃白菜。我病得厉害,嘴唇都裂了,嗓子也化脓了。我和媳妇说:“我特别想吃苹果,吃一个就行。”媳妇翻遍了兜里所有的钱,全都凑在一起才剩两块多。她把我安顿好之后,跟我说:“你等着,我去给你买苹果。”好半天的功夫,她才回来,坐在我身边,从兜里掏出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我高兴坏了,接过苹果反复地闻,闭上眼睛感受苹果的香气。她把苹果洗了洗,刚要吃,护士就走过来,递给她一把水果刀。护士说,把皮削了吧,免得有农药残留。我们拒绝了。媳妇小声对我说:“把皮削掉扔了就太可惜了。”我苦笑了一下,对媳妇说:“你说得对,咱们可不能把苹果皮扔掉。”媳妇把苹果递到我手里,让我吃。我狼吞虎咽地咬,甘甜的苹果汁都淌到了手上。那个苹果是真甜啊,手指缝都被果汁里的糖分给黏住了。我开心极了,感觉病都好了一半。一个苹果吃掉了大半,我才想起来,媳妇还没吃,赶紧把苹果递给她,她又推给我,连声说:“我不吃,我不想吃苹果。”其实我知道,她是想吃的,对于一个怀孕的女人来说,水果是多么重要啊。媳妇拗不过我,接过苹果,小口小口地吃,生怕把这个苹果吃没了。她咬得很小心,每一口都嚼了很多次,才舍得咽下去。她只吃了几口,就又把苹果递给我,让我吃,我不吃,她就生气,要哭的样子。我没办法,又假装咬了两口,再把苹果推给她,她也假装咬。一个苹果我俩好半天都没吃完,谁也舍不得吃最后一口,仿佛这个苹果永远都吃不完。

那个苹果的香甜,是刻骨铭心的,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苹果。儿子出生以后,面色不好,瘦小枯干的。接生婆说,这孩子营养没跟上,小身子骨太软了。我知道,这是媳妇怀孕时营养不良造成的,这让我的心里愧疚一辈子。

前两年,我痴迷读蒲宁的散文和小说。他写俄罗斯没落贵族的生活,笔触忧伤而又细腻。蒲宁一个人在深秋的果园里漫步,当他看到树上的叶子已经快要落尽,果实已经被收走,果园里空荡荡的,他的内心是无比苍凉的。但他还是偶然间发现一个果子,高高地挂在枝头,红红的,在秋风中摇晃着。当我读到这个情节,突然想起当年的苹果,那个我和媳妇舍不得吃掉的世界上最甜美的果实。我被蒲宁的果子激发了情绪,很快就写出了《被梦见的苹果》这首诗。

写《被梦见的苹果》这首诗时,我选择如实地书写生活记忆:“那时我的妻子身怀有孕/她对一个苹果的渴望/胜过世间所有的珍宝。”这一节是真实的记述,不煽情也不消费苦难。第二节,我在前两句进行了关于命运的思考:“一个苹果从树上来到人世/要走多远的路”,这两行字面上是写苹果,但其中隐含的是我对改变命运的渴望和反思:从一个农民工到新闻记者,从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到衣食无忧,事有所成,这漫长的二十年,我到底走过了一条怎样艰辛的路。接下来的两句,我又回到生活细节:“她盘算着,把积攒的硬币/一次次放在手心里。”通过还原当年的情景,进行刻画,写当年的贫穷与无助。诗歌是一定要有细节的,我一直坚信,感人的力量都在细节的镌刻中,没有细节的诗是立不住的。在最后一节,我把真实的贫寒状态和想象拼接在一起:“我们始终买不起一个苹果/我的妻子每天都做梦/深秋的果园里,有一颗被遗忘的果子/正慢慢地落下来/在漆黑的夜色中。”我写遗忘的果子慢慢落下,是一种改变命运的渴望,是一种坚定的信念,我始终相信,只要我们始终善良,始终努力,就一定能走出漆黑夜色,过上好的生活,有吃不完的苹果。

整理录入这首诗的时候,我又把最后一行“在漆黑的夜色中”这一句删掉,把“正慢慢地落下来”这一句单独作为一节,使这首诗从三节,变成四节。这样做是为了释放诗歌的空间,形成开放式的结尾,使语感变得更深沉、缓慢,仿佛这个果子真的在慢慢落下来,要走很远很远的路。

写完这首诗的最后一个字,我的心无比酸楚,我把这首诗念给媳妇听,她哭了。我媳妇说,要把这首诗给儿子看看,我说,别给他看了,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勇气让他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