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的榴莲

□陈华

傍晚时分,压在头顶一整天的乌云终于薄了些。

飞机轰鸣着,偶尔从云里探一下头,眨一下眼。

这是住在飞机场附近的福利,可以近距离、慢镜头地看逐渐降落,或者正在起飞的飞机。

又到了每天散步的时间, 我迈着不需要大脑支配就知道去哪里的脚,朝夜市走去。

保安大哥的笑容还是阴霾天之前的明朗,熟悉的话脱口而出:陈编辑,遛弯儿?

遛弯儿!问话没落地,答话就无缝隙地做了对接。

红灯在对面眨眼,我停住脚步。一辆电瓶车擦着我的身子停下。电瓶车上的女人看了看对面的红灯,又朝左右看了看。一耸身子,疾驰而去。我似乎看见她背上酣睡的孩子随着惯性摇晃了一下脑袋。

红灯眼睛要喷出血来,却像我一样,束手无策地看着酣睡的孩子,在车流中渐行渐远。

路边摊位一个连着一个,不是夜市,却生生地连成了夜市的模样。白日里走街串巷卖剩下的蔬菜瓜果,此时被有序地摆在了路灯下。

水果摊是个流动的货车车厢,一圈摆满了瓜果梨桃各种时令水果。中间倒置的塑料筐上放了块木板,上面有两个大榴莲,在昏暗的路灯下散发着独特的味道。

葡萄今天降了价,五元一斤。用手摸一下葡萄粒,有些软。

我提起一串,掂了掂,放下,拿起一串小的。

又过来几个人,也买了葡萄,还有一个人买了桃子和苹果。又围过来几个人,水果摊前热闹起来。

榴莲躺在水果中央,所有的刺都高贵地呲着,一副高不可攀,拒人千里的样子。

人们聚拢又散开,散开又聚拢。

榴莲静在中间,一副昨天,或者前天的模样。偶尔有人看一眼,或蹙眉做嫌弃状,或贪婪。

我也看了几眼,眼神里装满了贪婪。

榴莲被誉为水果皇后,身家不菲,身价也不菲,很高贵,也很孤独。

卖菜的大嫂不年轻了,笑容却永远年轻。遇见路过摊位的,脸上堆叠的皱纹里就挤出些讨好与巴结,笑容也流出蜜来。如果你不经意撇一眼她的菜,再还她一个敷衍式的浅笑,那她的殷勤便旋风般袭来。你得硬起心肠才能漫不经心地抽回目光走过。

一条草鱼死了,卖鱼的大哥心疼得直吸气:一共带了两条,死了一条!今天赔掉了!他提着那条鱼的尸体叫卖:草鱼,刚死的,死之前二十八块,现在十五块就卖……

蔬菜、食品那头是卖衣服的,从春到冬,从里到外,琳琅满目,价格低廉。

无论多好的衣服,只要往夜市的路边摊上一挂,就明珠暗投,没了身价。一些手翻来翻去,幸运的被几番拉锯战似的讨价还价后带走。不幸运的被翻腾几次再扔回来,又被卖家没好气地提起来,狠狠地甩两下,挂回去。

如果衣服也有思想和心气,如果衣服也喜欢文字,此刻会不会念出两句诗来: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卖东西的多,将一条街都铺满了。买东西的也多,将一条街都塞满了。

夜市很长,我从来没有全程走过。我需要的东西不多,也不想看太多,辣眼睛。

拐个弯朝僻静处走。路灯将我的影子拉长,我越走越急,想追上自己的影子,却总也追不上。

影子戏弄我,与我相差一步的距离,只一步。

又一架飞机轰鸣着从头顶掠过,里面不知道坐着些什么人,是回家的,还是离家的?

谁知道呢。

又是红灯。

人一生要等多少个红灯呢?有多少人耐心地等,又有多少人无视红绿?

穿短裤趿拉拖鞋的男人,一只脚支住地,半个身子歪在电瓶车上,眼睛盯着红灯,手却伸向刚买来的几根芹菜。

红灯眨了几下眼,芹菜叶子跳出来两片。绿灯一亮,芹菜也择干净了。身子朝前一探,双脚离地,电瓶车离弦的箭一般不见了踪影,芹菜叶飘起来翻几个跟头,又原地落下来。

我在他身后翻飞的芹菜叶间,看见了尘世中一个幸福的女人。

这是多么暖人心的事。

水果摊还摊在夜市入口处,两个榴莲还高贵无比地傲然而立在水果间。

昨晚女儿和我说看上了一把小提琴,我迅速转账。女儿不收,红包躺在我俩聊天对话框里半天。我说:不要拒绝,妈妈有困难的时候你总是挺身而出,这点钱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女儿收了,说了很多见外的话。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女儿不再拽着我的衣襟,胆怯地向这个世界张望。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杜拉斯说:“我在孤独中谈论孤独,却从不觉得孤单。”她面容枯槁眼神明亮,又说:“我常在我的房子里感到害怕,却从没想过请另一个人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