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厨房——一个家庭的烹饪史》 蒋韵\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9月
《北方厨房——一个家庭的烹饪史》以奶奶、母亲、“我”(蒋韵)三代女性的主厨食谱为经,以开封、太原、香港等城市空间的辗转为纬,串起了一个北方的行医世家——孔氏家族长达七十年的风风雨雨。“假鱼肚”、肉糜粥、炸菜角、“起士林”、面包虾仁……孔氏一族三代成员对家国、历史、生命、自然、文化的体认和抒情,都凝聚舌尖,浸润、缱绻,化作缭绕的味道,是对存在的敬意和思考。
八十年代初叶,曾经有一次,深入到了长白山腹地——东京城林场。那里地处张广才岭,山深林密。我和丈夫李锐,还有另外两个朋友,来到这里看另外一个写作的朋友。
他安排我们住在林场的小招待所,除了我们,再无其他客人。那是一个浪漫的文学的年代,林场的主人对我们这几个文学青年很是热情。
一天早晨,场里派了经验丰富的向导,说是带我们去采黄蘑,也就是榆蘑,中午给我们包黄蘑饺子吃。大家高兴极了。我恐怕就不止是高兴而是激动不已。在长白山大森林里,有行家指引,不用说是安全的。我想,终于,终于有机会,吃到我其实非常想念的天然的、新鲜的野生蘑菇了。
久违了啊。
我们挎了篮子,去真正的山林里采榆蘑。满载而归。然后,就是在厨房里,大家动手包饺子。
饺子出锅了,脸盆大的盘子,一盘一盘端上来,无比豪迈。还有酒,啤酒,也是大碗大碗地满上。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喝啊,吃啊!主人热情地劝。哪里用得着劝?我们不客气。
酒就不说了,那黄蘑饺子,一口咬下去,我丈夫就叫起来,说:“这家伙黄蘑!”他原本是不怎么喜欢吃饺子的,但这黄蘑饺子,让他真心折服。不仅是他一人,我们这些山外来客,在这山珍面前,谁又能不折服呢?人人都吃得荡气回肠,喝得酣畅淋漓。碰杯,敬酒——敬友谊,敬长白山,敬森林,敬大自然,敬亲爱的黄蘑饺子……
那天,晚饭后,天还早,我们四人,沿着深幽的林中小路,散步,随意地走,渐渐走到了深处,来到一条溪水边。溪水哗哗喧响,在寂静的林中听上去有种深沉的快乐。水里有巨石,水清澈至极,我和女友突然像孩子一样撒欢儿跳进水里,打起了水仗。朋友甲比我们大几岁,站在水边,突然引吭高歌:
江南丰收有稻米,江北满仓是小麦,
高粱红啊棉花白,密麻麻牛羊盖地天山外……
那是《祖国颂》。
朋友甲是个小说家,也是个出色的男中音,他的歌声让人动容。我第一次觉得,这首歌如此入心,和这山、这水、这万千的树木、这大地上的一切,如此相融。我们停止了打闹,站在水中,静静地听,歌声和水声一起,天籁一般,流向深沉博大的、渐起的夜色之中,流向未知和神秘。我有些眩晕。黄蘑没有给我的震撼,这个夜晚,补偿了我。我被它震慑,灵魂出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