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

□刘宏

拥有一个小院子,是许多都市人的梦想。

尤其在这样落雪的午后,小院成了鸟儿们觅食的天堂,洁白的雪地之上,这些大自然的精灵们,在残留的庄稼和枯萎的蒿草之间不停跳跃,嘴里唱着欢快的歌。

这是我家农场小院冬日曾有的风景。小院不小,屋前屋后差不多有上千平方米。屋子北面临街,院子的大门自然也就朝北,三面砌有一人多高的院墙,两扇漆红的院门为铁木结构,若有车辆出入,开启时吱扭之声如拉二胡。大门套有小门,平时方便人员进出。红砖地面平展如毯,有朋友来可以充当羽毛球场。西南角站着两棵树,一棵是柳树,一棵是沙果树。我和妻子只知道这种叫红铃铛的沙果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却不懂果树的管理,不剪枝不施药,这棵果树就生长得很自由也很争气,每年都果实累累,鲜红的果子缀满枝头,煞是馋人。朋友来了,忍不住摘了一个下来狠狠咬一口,立马就吐出来,里面满是黑虫,气恼道,这棵果树命真苦呀,生在你们家真是白瞎了。我幸灾乐祸道:哈,我栽它专治抵不住诱惑的馋嘴症。

与临街的北院相比,南面的菜园更大更敞亮。菜园太大,除了种些茄子辣椒西红柿豆角等应季蔬菜外,我建议再种些花草,妻子却自作主张地种上一片玉米。种花草有啥用?种玉米还能卖几个钱。向阳的屋檐下有一块长条形的水泥地面,每年夏秋时节在上面晾晒些干菜。围着这块水泥地是一排红砖砌成的镂空的矮围栏,妻经常在那里洗衣服,衣服洗好顺手晾在围栏和菜园之间的晾衣绳上,常常会惊跑了落在上面打秋千的几只蜻蜓。南风吹来,园中那片绿油油的玉米就舞动着柔长的手臂哗哗笑起来,都笑弯了腰,空气里弥漫起一阵淡淡的清香来。玉米们的笑声引来邻居家的鸭子一阵嘎嘎叫,仿佛在说,笑什么呢?笑什么呢?

客厅是待客的地方。我家的客厅里还套着一间小屋,既是书房,也是接待文友的雅室。室内除了有写字台、书柜外,还配有藤椅、茶具。东墙上挂着一幅对联: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诗是东坡诗,字是我的字。文友振海素来嘴黑,每次来看着对联发感慨:好好的诗,被人写成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天理呀,东坡地下有知,岂不气得掀桌子?

这时候,妻子从菜园摘下的黄瓜、西瓜,还有绿绿的“贼不偷”(一种绿色西红柿),用井拔的凉水洗净,端上来才堵住他的嘴。

独门独院,很是安静。其实,更多时间是我一个人在这里读闲书,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往往一坐大半天,任日头由明到暗,直到夕阳斜射窗棂。我始终认为自己有一点隐逸之气的。从书房的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慢坡的田野,随着四季变换着不同的景致,春有紫燕呢喃,秋有大雁宥鸣。感觉在这里度过一生也无憾。

对于我的小院,在村子里人看来,我只是自得其乐而已,丝毫引不起他们的丁点兴趣,是啊,如今家家都富裕起来了,独门独院的红砖大瓦房串糖葫芦般沿街立起,谁家不是“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呢?令其羡慕的倒是城里人。一个颇有名气的诗人曾与我在多年前的省青年作家班里同居一室,同道中人,感情甚笃,某年的秋日突然到访,一进院子就惊呼道:“这院子就住你一家吗?”我说:“当然。”他便瞪着牛眼四处张望,“贼”一般在院子里乱窜,嘴里啧啧有声:“这院子真带劲,我要有这么个院子该多好!”接待宴席安排在院子里的果树下,菜是自家菜园现摘的,酒自然是北大荒60度。从日落西山一直喝到秋月初上,我们都有了浓浓的醉意,当我们都低着头趴向桌子的那一刻,我听见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念叨着:“我要有个小院该多好……”

从环境上讲,静,是小院最让我享受的地方。但我知道,人们追求的不仅是客观环境的安静,更向往心灵的安宁,唐人诗云: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宋儒有诗云:“万物静欢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世事常违人愿。如今,我离开农场移居省城已多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当年在农场小院的静生活愈加怀念。我曾回农场去看过我的小院,它早已在拆迁的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化为废墟,夷为平地。先变成一片大豆地,后来又变为一片水汪汪的稻田,我知道,我再找不到我的小院了。但每次回农场,我都要去那片水田前静静伫立一会儿,我想这不仅仅是怀念吧?

眼下,隔窗望去,省城宽阔的南直路上机声轰鸣,不绝于耳。原本茂盛的丁香树和鲜花绿草早已不见了踪影,或许它们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生长开放着。此时路中央几个高高的塔吊正在忙碌施工,不久之后一座高架桥将横跨在这条街上。古人说“心远地自偏”,可做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又谈何容易呢?只有“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