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
我拥有的第一本书的名字叫《战斗的一生》。淡灰封面画了几根深灰线条,简单素净。薄薄的一册。一遍一遍翻,纸边儿翻卷,不碰的时候,翘翘地摆在哪儿,没风都有要翻滚去哪儿的意思,风滚草似的。草原上过风滚草的阵势那才壮观,沟沟坎坎根本挡不住。
书是我打纸片赢来的。小军的爸爸是老师。小军时常偷书叠纸片。输没了,嫌叠费事,直接把这本书搡给我,从我这儿抽走一沓纸片。
《战斗的一生》这本书是回忆录,记述了作者曾岚的爱人应修人的故事。应修人是左联作家诗人,1920年起开始发表新诗,并与冯雪峰、汪静之、潘漠华、魏金枝等人成立了“湖畔诗社”。当时作者还是一位纯情少女,对湖畔诗人怀抱仰慕之心。在一次回国的船上两人不期而遇,一见钟情。之后,夫妇一直结伴做地下工作。应修人被抓捕的时候与抓捕者搏斗坠楼身亡,年仅三十九岁。
那年我十一岁,在书中读出了一些令我向往的东西,被点燃,暗暗崇尚一种自己也说不上究竟是啥的一种叫“战斗”的情怀,梦想做一个革命者。
后来,我装东西的小木箱淹了水,那本小册子在箱里泡了半日,洇水透湿,晾干以后,皱皱巴巴卷成了卷儿,字迹模模糊糊辨认不得。没法看了也舍不得撇,天天把着不让碰,边玩边守着,摆在眼皮底下。一天,雨下得急,母亲急着往屋里抱干柴,喊我开门。母亲抱完柴,我回身进屋,看灶口添柴的四姐正撕那本书。刚从外地婆家回来的四姐,哪知那书是我的命根子,柴湿不好生火,四姐见炕沿上撂本破书,顺手抓去扯开,做了引火之物。
书烧没了,情结一直没有放下。
师范读书期间,我发起建立绿帆文学社,联络八个同道者,创办了个油印小册子——《绿帆》。当时,正值上世纪80年代末期,文学热,一百多位同学加入了文学社,还几次邀请当地报社副刊编辑做顾问来学校讲座。文学社和《绿帆》在学校里轰动一时。我任社长总编,一度以修人为笔名发表文章。
毕业后,我在选择伴侣的时候,参考了“曾应”模式,想寻一位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姑娘。真的找到了,尽管结婚以后,她对文学的兴趣越来越淡,可对我的写作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与支持,一直是我文章的第一读者。
婚后,当我谈起《战斗的一生》这本小册子的时候,妻子很神秘地从包袱里取出一本和我那本一模一样的书。我把妻子一把搂进怀里。妻子双手捧着书一扬一扬的,上举着笑。
第二本书的名字叫《陆游的故事》。浅灰封面画了一幅陆游身披铠甲手执利剑的戍边图,顶天立地。平装,厚度和课本差不多。
十五岁那年,我去乡供销社买东西,无意间发现了这本书。我个子小,扒着柜台看不真切,误以为是《游击队的故事》。买东西的人多,顾不上多看一眼,装进兜子背回了家。
书中既有诗作,也有戍边故事,并用不小的篇幅记述了陆游与表妹唐婉的爱情。从他的诗中我读出了作为一位诗人的壮志,从他的戍边故事中我读出了作为一位将士的豪情,从他的爱情中我读出了作为官宦之家长子因无子嗣而不得不听从母命而休妻的无奈与悲凉。那一刻,我才知道人世上有美好的情爱,也有凄婉的爱情。我还知道了,文人有书卷气,也有书剑之气,世界是双面的。
那本书,在我去师范读书的头一年,被大侄儿拖拽出去,拆开叠了纸飞机。
主编《绿帆》的时候,终日埋头于小说创作。1988年秋天,我去报社投稿,一位上了点儿年纪的编辑看了小说手稿,委婉地劝我尝试一下诗歌,并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三本小册子递给我,一本是《雪莱诗选》,一本是《艾青短诗选》,另外一本竟是《陆游的故事》。我将书背回学校反复读了多遍,尤其《陆游的故事》,读出了几分意外惊喜。毕业离校那天,我揣着书去还,那位老编辑执意要送给我,我抹不开全留,送还了《雪莱诗选》和《艾青短诗选》,独把《陆游的故事》怀揣回家。
陆游写的是古诗,少时读不大懂,随着年龄,渐渐读出了好来。他的诗风质朴,语言明快,对我的诗歌创作有不小的启迪。那几年,先后写了两百多首新体诗,冲上了大大小小十几家报刊,还在《芳草》杂志和《黄河诗报》上发表过作品。
第三本书的名字叫《青年佳作》,1985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优秀短篇小说选。
1985年,我十六岁。正在公社中学读书。偶尔在供销社看到《青年佳作》摆出来,毫不迟疑地掏钱买下。
书里收录了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梁晓声的《荒原作证》,写的都是知青在农村插队的事儿,这和我住的东北农村有了关联,读着顺口亲切。后来我有意从农村挖掘题材滋养作品与此有很大关系。尤其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让我看到了希望,原来,我们家乡平平常常的事情写成小说就可以发表。隐隐约约,我清晰丰满了属于我的文学梦想,彷如荒原上游荡的孩子,忽然凑近了草原,碧草蓝天撑开了我的眼界心目。
当年,史铁生和梁晓声,尚属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
我把书包上皮儿一直带在身边,有时间拿出来读一读,读成了一位老朋友。不管因为啥事灰心——青春期总是毫没由头地灰心,读读,理想的火苗儿又亮了起来轰轰烤脸;师范学校住校想家的时候读读,可以住心,原来文字是我的另一个家。
1989年冬,那本书被一位学生借去,不久,那位学生搬家不辞而别。那一个春节我过得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快乐,隐隐感觉丢失了一堵墙。有那堵墙靠着,总能给我一些支撑与力量,墙丢了,失去了力量源泉一般的恓惶。
近年因写作的关系,经常网购旧书。无意间,我发现了1985年版的《青年佳作》,迫不及待买下来。没几天,书到了,大32开,平装,黑白灰三色。
翻开一看,登时傻了。
扉页的右下角赫然写着我的名字。是我读那本书的时候,无意间签上的,笔迹有些黯淡。我想起我从墨水瓶里往出吸墨水的情景,书上的名字来源自某个墨水瓶,而那个墨水瓶在墙角放成了一个灰蛋,吸不上来的墨水干成了一层皮儿。签名所用的那支笔,是挤碎修理不成被我狠心扔掉的。
书是从四川成都邮寄过来的。
扉页后一页上也有签名,是一个陌生人,写着地址和日期——刘昭,1996.12.19阅。于南充。——显得比我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