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花园

□邹小林

沿着姥姥这一根血脉走出的后代子孙们,就像她播撒下的花种,呈现出她当年怎么也想像不到的繁盛美丽。那些种子们,早已飞过染着花香的小村,飘散在远方,盛开在这片越来越繁茂的土地上……

在我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农家园子了。

园子不大,四周宽大的土墙上,开放着一盘盘姹紫嫣红的太阳花。初春,冰雪融化,迎春在光秃的枝桠间露出一个个鹅黄的小脑袋。五月,紫色的丁香像星星般的小花缀满枝头,初夏,刺玫绽放深红的花蕾,浅黄的花蕊间,浓郁的香气飘满整个花园。

盛夏到初秋,那一簇簇高高的地瓜花、蜀葵花开得繁盛。地瓜花不是地瓜开的花,只是它的根像地瓜。花儿圆圆的,碗口大小,有红的、粉的,开得艳丽富贵。蜀葵花更是五彩斑斓,想开什么颜色就开什么颜色,热热闹闹地挤成一团。

屋前窗下还有一大片万寿菊,金黄的颜色,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小太阳。闻起来味道怪怪的万寿菊,其实很好吃,将新鲜花瓣洗净晾干,再裹上面粉油炸,香味总让我垂涎三尺,就如同臭豆腐一般,闻起来臭,油炸后却是香喷喷的。

这个园子,是姥姥的花园。

姥姥一生爱花,年轻时在镇上做小生意的父母作主将她嫁给了家里一贫如洗但精明能干的姥爷,从此,那些随姥姥嫁过来的花花草草就在园子里安了家。

遇到喜欢的花儿,姥姥总是求之必得。有一次,我们路过隔壁村子,在一户人家院里,看到了盛开的深红蜀葵,姥姥驻足很久。临走时,她恋恋不舍地敲开了那家的门,和主人说好了,到秋天来讨要花的种子。深秋,姥姥颠着一双小脚,牵着我,走得虽慢但很坚决,专门去到那户人家要来了花种。第二年夏天,深红的蜀葵就在姥姥的花园里绽放摇曳。

姥姥侍弄花草的手和别人不一样,指甲都凹凸不平,丑丑的。我经常好奇地摸着她的手,问东问西。

姥姥说,她年轻时,有一年十月初就下起了大雪,田里的玉米还都来不及掰棒,就被捂在了雪里。家家男人都去抢收自己的玉米,而姥爷又去乡里开会了。整整一天,姥姥一直在雪里抢收玉米。半夜回到家,又一头扎进园子,把地瓜花根刨出来,敷上沙土,下到暖窖里,一直忙到深夜。

第二天早上,姥姥的双手肿得像馒头,十个手指甲都变得青紫,后来,手渐渐消肿,但指甲却一个个都脱落了。到了春天,姥姥一个个新长出来的指甲都丑丑的,而那些地瓜花,又被姥姥从暖窖里搬出来,美美地开在了园子里。

姥姥凹凸不平的手指甲,提醒姥爷总是想起这桩事,总是大声斥骂她:“就稀罕这些花儿啊朵啊,光生些丫头片子!”

姥爷当年在村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姥姥生了六胎,只活下了两个孩子,全是闺女。后来,姥爷忙工作,有时忙得回不了家,再后来,村里就有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

但姥姥依旧乐乐呵呵地忙里忙外,侍弄园里的花花草草。她不顾姥爷反对,省吃俭用把两个闺女都送去读书,她说,不能让闺女跟我一样,睁眼瞎,没文化,让人瞧不起。

“哪天我把你这园子都刨了!”姥爷总是恨恨地说,但一直没有动手。直到有一天,本家的叔叔来到家,领来了一个小男孩,说是别人家不要了,要过继给姥姥当儿子,养老送终。

那男孩子四五岁年龄,却长着像姥爷一样细长的眼睛,细细的脖子也是直直地有些前倾。看着他,姥姥显示出从未有过的执拗,她揽过母亲和姨母,对叔叔说:“我有孩子,能养老送终。要让我当他妈,我就和我俩孩子死在这儿。”

晚上,姥爷回来了,第一次狠狠地动手打了姥姥,还拔了园子里她最爱的刺玫花,用它抽打姥姥,刺玫把姥爷的手都扎破了。

姥姥崩溃似的大哭,但却始终没说出“同意”二字,哭过之后,她仍喂猪打狗,生火做饭,精心打理园里的花草。叔公每隔几年,就提起这事,姥姥次次拒绝,然后家里就鸡飞狗跳地一顿打骂,姥姥常躲在一人多高的花丛里,一边清理杂草,一边偷偷地哭。

孩子们终于长大了,姨母和母亲都很孝顺,伺候两老,殷勤备至。姥爷的脸上终于也有了点笑意。

姥姥、姥爷越来越老,园子里的花儿却长得越来越好,这花园渐渐成为村里的标识。来姥爷家作客的人问路,村里人就说,像个花园似的房子就是他家。邻近村里的人,有时也来看稀奇。姥爷也偶尔到后园去了,帮着拾掇园子,累了抽一袋烟,坐在园子里,看着人们驻足赏花。那皱纹深结的冷脸上,也堆出了丝丝笑意。

我六岁时,姥姥去世了,打骂了一辈子的人没了,姥爷的笑容也没了。他却没有平掉园子,而是拿起了姥姥留下的小锄,锄草,上肥,留籽,育根,园子还如往年一样繁盛。

又过了一年,姥爷也去世了,老房子有了新主人,新主人把花园平掉了,又盖了新房子。

四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姥爷同村的宗叔还健在,有一天找到了父亲,说有人要认祖归宗。

还是那个男孩子,也已过古稀之年了,佝偻着背,背影像当年的姥爷一模一样。

我的老父亲思忖良久,说了句:“叔爷,你忘了老太太当年受的罪……”

百岁高龄的叔爷拿起跨世纪的旱烟管,咳几声,讪讪地说:“那,这事就算了……”

姥姥的花园,连同花园里鲜为人知的悲欢往事,只能留存在记忆里了。

我常想,如果姥姥生在现在,会是个不错的园艺师吧。

好在她的女儿们,都成为了“园丁”,她们没有在园子里荷锄弄花,而是在十尺讲堂上努力耕耘。她的孙辈、重孙辈,有很多大学生,还有工学、文学硕士,医学博士……

沿着姥姥这一根血脉走出的后代子孙,就像她播撒下的花种,呈现出她当年怎么也想像不到的繁盛美丽。那些种子们,早已飞过染着花香的小村,飘散在远方,盛开在这片越来越繁茂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