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艳
在哈尔滨生活了六十年的诗人李琦,近年移居北京。
春节,作为学生,我们在微信群里给亲爱的老师拜年,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一起去中央大街走走,听脚步踩在百年石板路上的回响,到她喜欢的那家马迭尔冷饮店,看看那里的酸奶是不是还那么清甜,爽滑,那里新出炉的面包是不是依然又香又软。再看看兆麟公园童话般的冰灯,感受冬天松花江的坦荡博大与辽阔的寂静。
李琦老师说,好想念冰雪哈尔滨,你们就是我的乡愁。
虽然看不到她在另一个城市说话的表情,但作为根深蒂固的哈尔滨人,我们能理解她的想念。
而我们作为她的学生,无论在她任黑龙江省文学院院长期间,还是退休以后,她始终关注我们的成长,“好好写”是她每一次的嘱咐。对她,我们有尊重,有敬意,更有一份亲近。那时我们排演改编孟京辉的话剧《我爱某某某》,剧中我们叫她“亲爱的李嬷嬷”,她也不生气,竟笑得捂住胸口。
一位诗人,以她自己的方式爱学生,爱她的城市、亲人,她的情感毫不遮掩,展露无遗。
有人说,李琦是“哈尔滨主义者”。继鲁迅文学奖、艾青诗歌奖、黑龙江省文艺大奖、中国女性文学奖等文学大奖之后,她获得第三届草堂诗歌奖“年度诗人大奖”这又一含金量颇高的奖项时,毫不讳言地说,“哈尔滨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地方”,“我的诗歌故乡就是我的家乡,寒冷、明亮,同时也最能让人感受温暖。”
作为诗人,对她来说,写作产量最大的时候就是冬天。这个季节赋予诗人极大的能量。窗外大雪飞扬,她会静静地泡上一杯茶,坐在桌前读书写作。这时,她会想到很远的地方、很远的事情,——想起一个小学同学,想起她的“绿窝头”,想起卖糖炒栗子的人,想起一个风雪之夜,甚至想起豹子头林冲、想起喜儿,想起两个变成了雪花的孩子。
面对哈尔滨,面对冬季,她写了那么多关于冰雪的诗歌:《雪落在雪上》《大雪洁白》《冬日出门》《从大雪开始》《踏雪》《当大雪铺地》《生日落雪》《少女,雪人》《扫雪者》《很美,很慢》《下雪的时候》……
“我每年都要写到雪/对于雪的热爱,在我/相当于旷日持久的爱情/那种清白,那种透彻之净/开始只是喜欢,而后逐渐迷恋……我要不断地写下去/那些关于雪的诗歌/我要慢慢写出,那种白/那种安宁、伤感和凉意之美/那种让人长久陷入静默/看上去是下沉,灵魂却缓慢/飘升起来的感觉”
“当坠落成为必然/谁的身姿/能如此轻盈/自我们无法抵达的高处/大雪缓缓降临……大雪洁白/洁白得让人心生难过/这雪花,一朵紧跟一朵/就像冬天张口说话了/一句,一句/轻到最轻/竟然是重”
“家住北方/亲历苍茫与寒冷/是一种幸运/我在一场场大雪中长大/因为雪/我相信神灵/还有谁比我更懂得大雪/我知道它的气息和精神……”
“温暖的心/在北方的奇寒里/雕塑了它们/它们才如此美丽/我仿佛忽然知道/由于严寒的鼓励/柔弱的水/也能坚强地站立” ……
对冰雪,这不动声色的情感,还有谁比她更深情。
记得李琦老师到北京后第一次回哈尔滨,几个同学从不同城市相约一起去看她。见到久违的李琦老师,我萌生一种奇妙的感觉,虽然她的诗在中国赢得那么多读者的喜爱,还被翻译到国外,但似乎只有在哈尔滨这个大背景下,她才是距离我们最近的诗人,才是属于我们的亲爱的李琦老师。我知道,只有在哈尔滨,她才是如释重负的,有了轻盈、熨帖。她将逝去的祖母、逝去的父亲母亲安放在这个城市,她的心才是安稳的。
那一天大雪纷飞,午饭后,她执意让我们去防洪纪念塔。她说那里排兵布阵般有几千个形态各异的雪雕,你们一定要看看这难得的盛况,“而且”,她说,“雪中的哈尔滨最美了,这个原本欧陆风情的城市,让你感觉竟一下子变成了一座月光之城。”
走在哈尔滨的路上,天地间,飞雪中,古老的建筑变得迷蒙。街头路边,晶莹剔透的冰雕雪塑亦真亦幻,城市的异国情调和边地风情在眼前徐徐铺展。冰雪为这个城市营造了最清澈纯净而又浪漫的气息。
有一年,一位著名的南方诗人到哈尔滨举办诗歌朗诵会,正值哈尔滨第一场大雪。李琦老师激动地说,这是哈尔滨以最高的礼仪迎接诗人,仪式就是这场盛大的初雪。
夜晚,昔日奔腾的松花江变得静穆,冰封的江面在大雪覆盖下像深怀忧伤,又像藏匿巨大的隐情秘而不宣。第一场雪后,江边更是冷得不同凡响,嘎嘎的冷,冷得彻底而有力量。松花江舒展开无限的宁静和洁白,拥抱这位来自南方的诗人。
南方诗人也报以他的通达和宽广,他深深地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像醉了一样顾自唱起《松花江上》,整个冬夜就是他一个人的舞台。他说他想起了那些走向西伯利亚荒原的流放诗人。在冰天雪地中走过,诗人其实是走在灵魂蜕变的路上,在精神之旅中成为一个又一个披着光芒的人。
有多少人能够懂得,冰雪有时是一种救赎。
飞雪迷茫,尽情展示生命的强悍与浩大。它冷峻的灵性之光照着那些崎岖之路,那是一种暗示,更能坚定脚步。
没有比冬季更使人充满期待的季节。
没有比冬季更让人心胸畅达、 意志弥坚的季节。
“你是有福的,哈尔滨又赐给你一个白银之夜。”李琦老师感叹地对南方诗人说。
对哈尔滨,还有谁比她更执拗地理解与热爱。
多年前,李琦老师就在她的《歌唱的冰与说话的雪》中说,“我们这些北方人,是懂得冰雪、见过寒冷大世面的人。我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我和我的父辈一样,成了听不到北风就难受、不下雪就要生病、就提不起精神的地道的北方人。”
即使在另一个城市,她也在遥望她的冰雪世界,想念她的哈尔滨。
李琦老师,在哈尔滨,我们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