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的文明境界

《许渊冲:永远的西南联大》 许渊冲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年5月

□黄伟林

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上,随着众多当事人和研究者的书写,西南联大已经成为一个神话。最近读许渊冲的《许渊冲:永远的西南联大》,又一次强化了我的这种感觉。

西南联大的学生杨振宁曾经说过:“我那时在西南联大本科所学到的东西及后来两年硕士所学到的东西,比起同时美国最好的大学,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作为杨振宁西南联大同时期的校友许渊冲,他的表述更为明确:“联大可以说是超过哈佛,因为它不仅拥有当时地球上最聪明的头脑,还有全世界讲课最好的教授。”

西南联大是否超过哈佛,我无从判断。我所知道的是,西南联大确实有一批中国最杰出的教授,闻一多、朱自清、冯友兰、金岳霖、吴宓、陈梦家、陈寅恪、钱穆、陈岱孙、刘文典、沈从文、钱钟书,这些都是文科教授,还有理科教授,吴有训、顾毓琇等等……

西南联大更有一批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学生:杨振宁、李政道、朱光亚、邓稼先、廖山涛、吴仲华、屠守锷、王希季、王浩、殷福生(海光)、穆旦、郑敏、汪曾祺、王佐良、何炳棣、何兆武等等……

真正的星光灿烂。

如今人们都喜欢引用梅贻琦校长的名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但人们可能未曾深想,梅贻琦这句话并非比喻,而是实指。西南联大不仅没有大楼,甚至连普通的楼房都没有。只有极其简陋的房屋。根据许渊冲的回忆:“1939年秋天,联大新校舍落成了,图书馆中主要建筑,是新校舍唯一的瓦顶房屋。学生宿舍全是草顶,天雨漏水,天晴漏光;教室是洋铁皮顶的,下起雨来叮咚叮咚,仿佛是在配乐伴奏。”

但就是这样一所没有大楼,办学于最艰难年代的大学,却拥有众多令人崇敬的大师,培养了众多令人崇敬的大师。如许渊冲所说:“联大设备如此简陋,但今天制造‘两弹一星’的科学家,却有很多是联大人,真可以说是个奇迹。”

这是不是一个神话?

通常说天才出于勤奋,西南联大的学生是不是像鲁迅所说把别人用于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

然而,读许渊冲的回忆,我感觉并非如此。西南联大的学生,并没有“头悬梁、锥刺股”,相反,他们似乎有很多的闲暇时间,用于交朋友、谈恋爱、泡茶馆、读闲书、演话剧、打桥牌、体育锻炼、野外郊游、做菜做饭,甚至胡思乱想,做各种他们感兴趣的事情。

那么,没有过度竞争、没有激烈内卷的西南联大学生,为什么能够如此大规模成材?

读许渊冲的回忆,我能感觉到的应该有这样几个理由:

一是西南联大真的是精英教育。

这种精英教育表现在师生关系上。在许渊冲的回忆中,可以看到,西南联大的学生与老师有相当亲和的关系。这种亲和,表现在老师与学生身份的平等,老师与学生情感的亲近,老师与学生交流的密切。许渊冲回忆:“殷海光在联大时叫殷福生,和我同班上王宪钧先生的逻辑课。他身材瘦小,其貌不扬,穿一件旧蓝布长衫,课前课后,常陪着王先生散步。”

身份平等、情感亲近,应该有多种原因,但交流密切则必须以学生人数不多为前提。师生比高,意味着学生获得的教师资源多,学生获得教师指导的机会多。与此同时,西南联大的教师,他们应该也有较多的闲暇,闲暇的时间、闲暇的心境,才可能造就平等、亲近、密切的师生关系。古语言:用师者王。意思是亲近老师、与老师合作的人一定能够成就。西南联大的学生,有更多机会与老师交流合作,其成材的机会自然大于其他学校。

二是西南联大师生文明程度高。

精英若不文明,即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而西南联大师生文明程度之高,确实令人有仰止行止之感。许渊冲回忆中反复提到吴宓,书中提到有一次学生将讲桌搬到墙边而没有搬回,吴宓大发雷霆。这说明吴宓有尊师重道的古典主义原则。他的课堂要求学生按学号就座,但因为赵瑞蕻和杨苡是恋人,他就照顾本应坐在后排的杨苡坐在赵瑞蕻身旁。许渊冲因此称吴宓古典主义的外表包含着浪漫主义的内心。而在我看来,这个行为表明吴宓尽管有各种性格缺点,但却具有大多数人所不具有的文明高度。

人的文明程度或许在爱情婚姻方面尤能体现。《许渊冲:永远的西南联大》写到陈岱孙和周培源在美国留学时同时爱上一位女同学,回国后女同学成了周夫人,陈岱孙终身不结婚,却成了周培源家的常客。金岳霖爱上了梁思成的夫人林徽因,因为不愿破坏朋友的婚姻,宁可自己牺牲。

西南联大的师生为什么有如此高的文明程度。读《许渊冲:永远的西南联大》,我意识到,西南联大的老师,既受了中国传统教育,又受了西方现代教育,他们真正是将中国和西方的文明精华融为了一体。而西南联大的学生,则受到了这一代具有文明高度的教师的言传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