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怎样的人

怀念王毅人

□贾宏图

这几年在三亚猫冬,在家乡漫天飘雪的日子里,常聚老友喝小酒听乡音,不亦乐乎。曾两次与毅人不期而遇。看他有些消瘦和憔悴,但说起话,风趣有味,脸上总是挂着盈盈笑意。兴之所至,他酒也喝得风雅。

可惜海风椰雨也挡不住疫情,今年“候鸟”们的酒局少了,无缘与毅人相见。我4月13日回哈,第二天整理旧作,无意中翻看我为安达写的那本《百年风流》,在“名人堂”一章,我重温了记述王毅人的故事,当时心中一怔,不知毅人的近况如何?结果15日下午就传来毅人去世的消息!我马上给三亚的朋友打电话求证,毅人已于当天下午二时在鸿森医院去世。我眼泪不禁流了下来……没想到,我在翻看王毅人故事时,正是他人生弥留之际。也许我们两人真有心灵感应?于是我拿起笔,记下这篇给老友的悼文。

大概是2016年,为了撰写关于安达历史的长篇纪实《百年风流》,我曾采访过毅人,因为我把他也列入当地走出的文化名人之一。省记协泥莲安排我们在一家小餐馆见面,知道他身体欠安,我们无酒而谈。毅人给我讲了不少安达的文化发展史,对他自己的事说得很简略。最大的收获是我在采访本上记下了毅人给自己的漫画像的题记:

“祖居关里,生于安达。家境贫寒,幼而更事。以稚肩辅父承维生之计,八岁协父开牛奶馆,十岁卖过大碗茶。三年自然灾害中,为充饥肠,与邻有手推车之老伯合作,独出其力,日行六十里,搂甜菜地之遗叶,均而分之。归以为馅,玉米面裹以为食。食而有余,当街市之,常月入五十元,较父之月薪尚多。达观处世,难则思变,坚韧不拔,自此始耳……”

当地的朋友说,毅人一家是从山东老家闯关东来到安达,父亲靠经营小店维生。毅人从小就是父亲的帮工,开牛奶馆时,他早起到大果子店上货,等俄国人送来牛奶后,他帮着父亲为人端牛奶卖果子。但这并不影响他每天按时坐在学校读书。其实父母并无让他读书出人头地的想法,他上小学是背着家长拿了户口本,自己到学校报的名。他对知识有强烈的渴望,从小聪慧,博览群书,凡是能找到的书,从头到尾看个没完,而且记忆力惊人。为父亲帮工之余,就在书馆门口听书,而回家就讲给邻居的孩子们听,书中的人物和故事让他讲得活灵活现。除了读书,王毅人还愿意看报,初中时他自费订了《中国青年报》和《北京晚报》,还有一本《河北文学》。当然,订报刊的钱是自己课余打工的收入。

孟母择邻,意在培养后人。不是父母有意择邻,幸运的是读小学时,王毅人家和当地一位业余作者田军家是邻居,毅人一有空就往他家跑,从此他成了田军文学辅导课的“旁听生”,业余作者来来往往,毅人端茶倒水,但耳朵并没闲着。在田军家里,王毅人完成了文学启蒙。而他文学起步是关沫南先生引领的。

《生活报》的著名专栏作家静伟曾记录过王毅人追求文学的故事:他在安达高中读书的时候,下放本地的著名作家关沫南经常会在安达作一些文学讲座,而每一次讲座,肯定都落不下王毅人。他对关沫南能一口气说出几十个前苏联作家的名字和代表作,简直佩服不已,关沫南讲座的笔记他记了好几大本,现在还留着。他的处女作是部电影剧本《公社的女儿》。关先生亲自推荐给长春电影制片厂,虽然没被拍摄,却坚定了他在文学之路继续攀登的决心。

后来,关沫南搬住的平房与王毅人是邻院,王毅人去得就更勤了,并与关沫南夫妇成了忘年之交,只要有时间,就会跑去看两位老人。他觉得每一次和他们相见,就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文学课。毅人成了关先生名副其实的“关门弟子”。

半工半读的王毅人当年就是安达高中的“学霸”。他是1965年考上黑龙江工学院的,本来按当年他高考的成绩是可以上北京的一流大学的,但父亲历史档案中记有在某次“政治运动”中定为“落后群众”的结论,断了他的京华读书梦。在哈尔滨刚上大学就赶上“文革”,在别人疯狂上街扫“四旧”的时候,他躲进了静静的图书馆,捧读大师们的经典;在大学的校刊编辑部里,练就了他记者和编辑的功力。1969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王毅人被派到闻名全国的柳河五七干校采访手拿牧鞭放羊的老干部温溶洗,后来又采访了哈尔滨“三大动力”,中国新闻社发表他的长篇通讯《在开天辟地的道路上》,被世界各大华文报刊转载。当时他创造了一个在校非文学专业大学生新闻写作的奇迹。

1970年大学毕业的王毅人回到家乡安达。机械制造专业的毕业生没有去工厂,而直接分配到了县委宣传部。那时已经小有名气的他成了县委宣传部里对外报道的主力。因稿子写得多而好,他被省委宣传部发现,1974年被调到省委宣传部对台湾宣传办公室工作,连续6年,他跑遍了黑龙江的山山水水。通过他的笔,众多海外华侨了解了大美龙江山水风物,更了解了这个北方大省丰厚的经济基础和优越的投资条件。他打开了黑龙江与世界对话的窗口。在对外报道中,王毅人对人物专访产生了兴趣,也练就了本领。他采写众多文化名人的专访,成了海外华文报刊喜欢的“头条”,如“话剧皇帝”金山,“评剧皇后”新凤霞,京剧名角关肃霜、刘长瑜,相声大师侯宝林、郭启儒,歌词大家张藜。

写大家,学大家,自己也慢慢成大家。因为业务能力突出,王毅人很快走上了领导岗位。他先后就任省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秘书长,省电台常务副台长,省广电厅副厅长,黑龙江日报社总编辑、社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明办主任。静伟在文中评价“毅人在官员、报人和文人这三种角色的转化中,他始终能够游刃有余、从心所欲,在每一个领域都有所建树。”

当年省委宣传部的戚贵元部长是爱才用人的高手,王毅人一生的幸运是得到了这位高级“导师”的精心指导和亲人般的帮助,才有了他精彩的人生。我和毅人同遇“贵人”,被戚部长从哈报调到作家协会,才有了后来的进步。这是题外之话。

一个聪慧好学的苦孩子在安达文化特别发达的家乡汲取营养,又在大学时崭露头角,在对外宣传的岗位上硕果累累,又逢知人善任的领导,王毅人成为著名作家和省里有影响的宣传文化部门的领导干部,也是顺理成章的人生之路。但一个地方宣传干部如何成了中国漫画界大师的朋友,而且为他们著书立传,对我真是个谜。静伟在他的文章中为我解谜:

1998年,当时王毅人在黑龙江日报社任社长,报社搞了一个海峡两岸“玉泉杯”漫画比赛,约华君武、丁聪、方成等人当评委,王毅人为此特意飞赴北京,时年,华君武83岁,丁聪82岁,方成也80岁了,三位老人幽默、豁达、淡泊的人生态度,深深地吸引了王毅人,而王毅人的真诚和学识,也让三位老人喜欢上了这位“小友”。王毅人与三位大师聚餐时,恭恭敬敬地起身向华老敬酒,动情地说:“华老,您当年在《东北日报》工作三年,原址就是现在的黑龙江日报社,我代表报社诚恳地邀请您方便时回‘老家’看看。”华老痛快地答应了。

次年6月,王毅人就邀请华老带着丁聪、方成来“履约”了,由头是黑龙江日报社在哈举办的一个海峡两岸漫画研讨会。会议之余,王毅人陪同几位老人去亚布力参观,亚布力有一条长达1999.8米的亚洲第一滑道,大家征求华老的意见,滑还是不滑?耄耋华老突发少年狂,居然要滑,但前提是要和王毅人坐一个滑车。就这样,华老紧紧抱住王毅人的腰部,从山顶经过48个弯道,历时近20分钟,在快到达终点的时候,华老举着双手,嘴里高喊:“我胜利了!”其情其景,十分动人。

王毅人与老漫画家的情谊和他采写并发表在《生活报》上的5000多字的文章《华君武的漫画世界》感动了华老的儿子,他谢绝多位纪实文学大家,特约王毅人为自己的父亲写传。王毅人不负重托,前后用了将近6年的时间,终于写成了41万字的《华君武传》,这是国内第一本华君武的传记,也是唯一获得华老授权的传记。

为了完成这部书,每次到北京开会或办事,王毅人都会提前一天,或晚归一天,以保证自己能够有充裕的时间对华老进行采访。几年的时间,他在华老家长谈了二十多次,光笔记本就记了六七本。

对于这部在业界内外颇受好评的传记,著名散文家王充闾(曾任辽宁省委常委、宣传部长)专文评论王毅人的这部《华君武传》,他在文中说:“作为传记作家毅人先生强烈的责任感和认真、严谨的写作态度,尤其值得称道。”充闾先生还在文尾写了一首诗赞扬毅人:

史笔从容写画师,

日间搜索夜里思。

年华逝去真情在,

甘苦灯前一笑时。

华老传记成功后,王毅人又关注刚离世的丁聪和高龄的方成。他又萌生继续为他们两位写传的决心。他说:“每个人在世上都有不平凡的经历,即或凡夫俗子也如此。而那些成功人身上的经历就更不平凡了。把他们身上真善美的东西,把他们岁月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光采撷下来,归集在一起,这无疑是一笔无价的财富。”

那次我和毅人见面,他赠给我的是2014年出版的《方成传》,他说《丁聪传》也在准备中。

毅人这一生以“好酒、好棋和好友”闻名,他与中国三位漫画大师成了挚友并为之立传,可为他“好友”的经典故事;他是省内一流国内同行赞许的一流象棋高手,出版过三部象棋专论,联任三届中国象棋协会副主席是他“好棋”的标志。因为我无能成为他的酒友,他“好酒”的故事,我就无所知了。我以为,“好酒”是他“好友”的前提,有时春节放长假,他会专程飞京,应邀陪三位漫画大师品酒。当然,也是一次收获满满的采访。

毅人一走,让同龄人的我特别地伤感。

我把毅人去世的消息告诉他的老友、省报老领导李惠东,他哽咽地说,毅人是个好人啊……我又告诉省报老领导刘德基,他也是毅人的知己,他沉默了一会说,毅人是好人啊,是个大好人!

谁人死后,能被许多人说他是个好人,这是非常高的评价了。我想说,毅人确实是位好人,他更是一个有才的人,有情的人,有为的人,还是个有趣的人。

这时,我还想起一句谚语: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