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寔

我小时候的家，陈设很简单。印象最深的，是三张老式照片。一张是爸爸的单人黑白照，我小时候不懂帅的评价标准，看了多少回，记住不忘的是爸爸的一字浓眉，双眼皮、大眼睛，笔直而挺拔的鼻梁，标准的口型，背式分头，稍长方形的面孔。再一张是妈妈和姥姥的合影，后来才知道妈妈在照片里的年龄是十六岁前。第三张是爸爸妈妈的结婚照，现在回过头来看，明显爸爸比妈妈年长。

我小时候夜里是和爸爸一起睡的，有一年的冬天，好几次都是白天疯玩，夜里就尿炕了，死睡状态醒来，爸爸把我尿湿的地方折起来或者垫上，一次都没有责怪我。

爸爸有脚裂的毛病，有好几个冬天的夜晚，我趴在炕沿边上，就着灯亮，一点点地把爸爸脚上开裂的干皮屑慢慢地抠、揭下来。爸爸有脚气，他经常睡觉前用那种松香脚气水，用小毛笔似的小刷涂在各个脚趾上。每次，我守在一旁，都能闻到那股松香气味。

后来听妈妈说，他们生完了老大老二，就想再要个女儿。不成想，我和三哥乘机先后“插队”，所以，爸爸妈妈是不咋待见我们哥俩的。我小时候一个很恐惧的事情，作为爸爸宠爱的老大，犯了错误，爸爸明知道不是我，也要埋怨到我的身上。爸爸复员后当了多年的警察，还做了领导，我清晰记得我家大屋门上挂着好几条爸爸自制的皮条子，那是爸爸执行家法用的。我多少年都无数次回忆，爸爸给我的正脸、笑脸，差不多屈指可数。

但是爸爸自己说，在军队十年从未打罚过俘虏，更没有杀过。在公安局工作期间，从未对嫌疑人动过手，更是告诫同事不得殴打、刑讯。我后来发现，爸爸常常在人前显摆我的学习成绩。我初中和高中时候身体很差，学习不好，还没有像哥哥那样上班赚钱，爸爸非常不待见我。可是我几次高考，爸爸却坚持到考场外面一天天陪考，往返路上不停地叨咕着如果去哪所大学怎么怎么地一类的话。

今年，我的女儿就要上大学了。前几天一个夜晚睡不着，黎明时我给女儿发了一条微信。“我上大学离家的那个早上，我用你爷爷当警察时工作用的亚麻绑绳，打行李。中途，你爷爷接手来替我打。你爷爷边打边叨咕说，这一走，将来就不大可能回来了。哪对父子之间都难免有隔膜，只在离别时才舍不得那过去了的一天天平淡无奇的岁月，离别后，自己的身边不再有父母影子。”“再过不到半年，你将孤身生活学习在另外一个城市，那以后，再没有了我们三口人的早晨，有的只是一天天的想念和期盼……”

我来到省城工作之后，一有时间就去药店、诊所一类的地方打听、买药，几年下来对常见的老年病已经不再是门外汉了。爸爸一辈子的脚裂，多年的痔疮，老年后的皮肤瘙痒，气管炎，我用淘弄来的偏方一年一年的一一治好。

那一年冬天一个大雪漫天的日子，中午时妈妈打电话说：“你爸好像不行了，快回来吧。”我搭乘学生的车，三个半小时的路整整跑了十个小时多才到家。我询问了情况，第二天我上街到药房买了我想要的药，回来给爸爸吃上，竟然很快好转。之后第二年又紧急住进了医院，医生下了准备后事的通知，我又赶紧回去日夜陪在病房。我看到爸爸的大拇脚趾甲已经厚达一公分，其它的也半公分左右。我那时正肥胖。一天早饭后，我掏出我的指甲刀，窝在爸爸的单人床上，一个一个地给他修剪脚趾甲。整整一个上午和下午，我的汗水淌成了流儿，终于十个脚趾甲都修成了接近正常状态。我又用热水烫了毛巾，再给他包上。爸爸眯着眼，脸冲着妈妈，手指着脚，笑着。

那年的国庆节长假期间，爸爸走了。我一个人开车跑着长途，忽然接到妹妹的电话，“爱我们的人走了！爸爸走了……”我把车停在路边，嚎啕大哭。在停尸间，我抚摸着爸爸冰冷的脸，我把我的脸贴过去，已经好久没有仔细认真地看过爸爸的脸。

大概是大学三年级上学期时，一次在从牡丹江市到东京城之间的绿皮火车上，车慢而且十分拥挤。我正瞌睡时，眼角余光里看到了十分熟悉的身影在我旁边挤过去。我想了想，觉得不可能，就继续闭上眼睛。我忽然又想，万一呢！万一是爸爸要来看我呢，他要是不熟悉路找不到我该怎办？我立刻起身往那背影的方向挤去，我很用力，心里还激动或者紧张着。好像挤过去几节车厢，终于挤到了那个背影身后，仔细打量，远看太像了，近前不怎么像。再往前去挤到他身前，回头仔细看，好失望。我悻悻地没了力气，缓慢地挤回到我自己的座位上。我突然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