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的河流

王世敏 《绿色家园》 版画 59.5×82.5cm

□任永恒

我每年都去一个小镇。那里不算是我的故乡,是母亲离世的地方。好多年前,因父亲的工作调动,我们一家来到这里。十二岁的我非常讨厌这个小镇,山区,学校很破,很小,没有影院,没有朋友,仅有的一家卖货的供销社还不卖果汁。

大人们的决定是不过问孩子的。

多天之后,心情有了一点好转是因为遇见了小河。在我家租的房子后面不远处有一条小河,这条小河好像是被我发现的,我站在河边,我们就很亲近。嗯,是条非常美丽的河,水很清澈,小心地往水中走,都湿到了裤衩,还能看见白沙上的脚丫。

水在流沙子也在动,像天上的云。小河在岩石间,小河在柳丛里,我不知小河从哪来,也不知去哪,就将眼前的这一段属于了我。河水温温的,有很小的鱼在吻我的脚背,吻得我心里都痒。河面上一点水声都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像不会有,它专挑没人的地方流,流得很低调,流得很没存在感。

我看见农家的羊来河边喝水,喝得也很小心,像怕把小河弄脏似的。

如今,这条小河没有了,而且没留下一点痕迹,因为我的腊月回乡的车,应该碾过小河上的冰,才能跪在母亲的坟前。

曾有人问我:退休之后首先面对的是什么?生活中没有期待感,不适应又必须适应。也就是说,从明天开始的思索和行为,仅仅是解闷而不是别的了。收到样书,打开包裹时是那么安静, 看看封面,然后就去看厨房的粥溢了没有,重新回到书的面前再翻开时,刚刚那点欢喜就没有了。

怀中不揣希望成为日常,那就怀旧吗?

我清晰记得那条小河是怎么变样的。家搬到小镇的第二年,镇上的矿山开始上马,来了好多天南地北的人,天南地北的车,过去的山乡小镇,开始有了钢铁的骨架。本地人和外来的人都很欢喜,都想着能在不远的将来,生活在一座很新的城市里,这里的所有人都会同现在不一样了。每个人都相信,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都是这样建设和产生的。

人们开始努力,开始艰难地进入很深的地层,把含矿的石头挖出来,放在机器里碾碎,用水用好多种药,把有用的矿物质同没用的岩石在流动中分离开,这叫选矿。选矿后的废水放在哪儿呢?

每次来小镇祭奠不只是兄弟姐妹,还会来一些对小镇不熟悉的人,比如我们家的老婆和长大的孩子们。他们虽然表现得很孝顺,很明事理,可内心中仍会把这种外出,当做一次短途的旅行或是郊游,至少会在回去的途中,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吃顿大餐的。

我总会带着他们到镇里和矿区走一圈,陪我看看,至于看什么他们不问,我也不说。在这里我生活了五年,十二岁到十七岁,那是一生中最好的五年,是每天都是梦的五年。

也是多年以后,矿石采完了,人们集体或各自奔向新的需要他们的地方,成片的“百年大计”的厂房空在那里,碎了玻璃的门窗,像一只只没有眼珠的眼眶,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想到厂房里的曾经……还很新的楼群基本没人住了,入夜后偶有零星的屋灯,灯光里虽然也有家的温暖,可也让人读出几分的孤寂。学校、电影院、灯光球场、办公大楼还都在,可在的仅仅是房子,没有人了。每次来我都站在街头久久地看,想看见人,老人也行。

这块土地曾建设起一座城市,后来又没有了,经历真的是一场梦,没有了人,一切都静了下来,比梦之前更加落寞。

我曾期待过,矿石采完了,人们离开了这里,那条美丽的小河该返清了。我找过,想着也许那条小河改道了。一个还扛铁铣的老人说,早就没啦,说不上是哪年,水断了,河干了,他小时候还吃那河里的水呢。

人们将汹涌澎湃的,乳白色的选矿水,用世界上最粗的管子,放进了小河里。记得那天放的时候,好像有种仪式,我们都去了,白浆似的东西喷向河里的时候,我们高兴地跟着水头跑,也就是十几分钟,那条伴着人们,伴着小镇不知多少年的小河,成了白浆的一条……

生活中没有了小河的我,还在往大了长,那时候我已经熟悉小镇和矿山中的一切了,若在这里待上一辈子,没感到有什么不好。

小镇生活中的主题词是干活儿,孩子们也要干,干家里的也干社会上的,目的是为了钱,可又不仅仅是钱,大人们看待和评价孩子的好坏是以能不能帮大人干活为标准的,学习显得那么不重要,因为学习好一点也不见得能走出这个小镇。而对家庭影响比较明显的是每天你都干了什么。

因为年龄小推不动矿车,人家用手,我用肩扛,人家用力在腿上,我还要加上拄在地上的双手。那几年我吃过很多苦吗?可这吃苦的地方,恰恰是我怀旧的双足停留最多的地方,那里人气散失的所有物件构成我个人履历中的纪念,使我确定无疑地赖此建立人性的档案,并总在提醒自己,活得更知性一些。

怀旧是个很大的课题,现在我能说清楚的是,总想起小镇因那里有我的青春和一条世上最美的小河。

有条件就到小镇上转一圈,是一种怀旧。当怀旧占用了我的时间,成为每天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就开始整理,开始在回想的途中设置标志物,把怀旧变为一种延寿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