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守中
关心乡土文化建设的学者,曾经一再呼吁:“东北方言、乡土风俗、民间文艺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急需搜集整理积累成书。现在,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越来越少了,留在他们脑海里的记忆将要彻底消失。希望有识之士趁着这些老人还健在,尽量多多搜集一些。不然,我们只能在课本上,在文艺作品中看到只言片语,而且难以辨别真假虚实。”
2018年,我从芝加哥回到哈尔滨跟靳蕾商量,我们俩都掌握不少有关东北方言、风土人情以及民间文艺方面的史料,就不要等待“有识之士”来找我们采访收集了,索性趁着我俩还没糊涂,自己动手编它一本书,我俩一拍即合。
我们老哥俩,是怎么走进东北乡土文化圈子里的呢?
我们小时候生活在农村,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是土得掉渣的庄稼汉,他们往我们耳朵里灌满了乡言土语;奶奶和妈妈讲的“瞎话儿”是唯一的“儿童读物”;蹦蹦戏(二人转)、驴皮影、大鼓书和窗花剪纸给我带来无穷的欢乐。皮影戏班子走村串屯,就在大车店的筒子房里架设影窗,炕上地下坐满了人,人们抽着蛤蟆烟,吃着“劳金嗑”(瓜子),看着《薛刚反唐》,那是一年到头难得的超级享受!识文断字的人赞扬皮影戏是 “一口述说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其魅力不亚于后来看到的宽银幕电影。
1945年我刚满13岁就报名参军,1947年从黑龙江军区文工队并入东北民主联军西满一分区宣传队。我和靳蕾(14岁)担任儿童班的正副班长。
顺便说说我们这个儿童班,总共只有十个人,历经几十年的锤炼,有四人被评为高级职称:靳蕾是国家一级作曲;吕连荣是国家一级舞美设计师;肖志成是一级导演;我是一级编剧。著名的管弦乐《节日序曲》作者魏作凡,英年早逝;才华横溢的王宏木,调到总参谋部之后因公牺牲;话剧院的主要演员屈云峰也已作古。
我们所在的部队宣传队和黑龙江文工团都有“影剧队”,可谓得天独厚。队里有很多拔尖的民间艺人,如皮影戏艺人关兴久、张连元、姚永连;二人转艺人胡景岐、李泰;单鼓艺人范景田;民歌艺人袁成林;唢呐艺人王喜廷;民间文化知识极其丰富的孙士学。这些人都是我们的老师,我们跟他们学到了任何学校学不到的东西。
我和靳蕾,在离休前后都给大学讲过课,也都帮助学者和教授修订过书稿,可是我们自己却没念过大学。我们这辈子,把“根插在群众中,花开在舞台上”这句名言当成座右铭,跟随部队参加辽沈战役,抗美援朝;随后又踏遍了黑龙江的山林原野,跟北大荒的农民、林业工人、鄂伦春猎手一块儿摸爬滚打,生动的社会生活就是我们的大学。
靳蕾对乡土文化的研究特别执着,他跟“影剧队”形影不离,掌握了皮影戏、蹦蹦戏、单鼓和东北民间音乐的精髓,而后又延伸到戏曲领域,终于成为东北民间音乐和戏曲音乐方面的杰出专家。这本书中的第三、四、五、六篇中的节目,绝大部分是由靳蕾搜集整理出来的精品。
2018年夏天,我俩商定联合编撰这本书之后,我便撂下剧本和小说创作,翻箱倒柜找出积累多年的文学笔记和乡土资料,摊开一看,差远去了,于是发动亲戚朋友帮我搜集乡言土语、乡土风俗。我的老同学吕斯塞记性特别好,他和我侄女关美妍、侄儿关胜义不断提供素材,对我帮助最大。
岁数不饶人,靳蕾深受糖尿病折磨之苦,我怕阎王爷不等完成这本书就把我抓走,于是开足马力,兜里揣个小本子,无论走到哪里,想起什么有用的条文立马记下;经常在三更半夜被“精彩的词句”燃烧得不能入睡,赶紧披上衣服开启电脑打字,免得天亮之后忘了。
这本书里录用的东北民歌、二人转、皮影戏、大鼓书、单鼓和森林号子,都是和音乐不可分离的艺术,但是若把歌谱和唱腔全都编进书里,篇幅会扩大两倍,读者要看的唱词和台本就不够醒目了。如果哪位要对民歌曲谱和影戏唱腔感兴趣,请查阅靳蕾编著的《东北民歌》《蹦蹦音乐》《黑龙江皮影戏音乐》《单鼓音乐初探》等专著。
当我迈进90岁门槛的时候总算弄完书稿,呈递给黑龙江教育出版社,由他们精心编辑出版了《东北乡土文化集锦》。正当我手捧着华美的样书,准备和靳蕾一块儿喝两盅庆祝的时候,他却不辞而别,驾鹤西游去了!
我们满族有个规矩,人到70去世即为“喜丧”,送殡时谁也不许啼哭,要含笑回顾逝者生前的趣事。靳蕾贤弟眼看就年满88岁,我的心里再难受,也得把眼泪憋回去,遥望浩渺星空,回忆我们小兵时代的桩桩趣事……
这本书,给我俩75年的友谊划上了圆满的句号,实现了我俩的初衷——把我们花费大半辈子心血积累的乡土文化资料提供给后生,给东北父老乡亲留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