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东
我在乡下出生、成长,十七岁才离开家乡,对乡村的夜晚,对于那浓黑的感知是刻骨铭心,融于生命的。乡村的夜晚,夜幕慢慢地闭合,夜色如浓墨,一点点弥散开来。有时,也在不经意间天就黑了。这种黑,是纯粹的,是深彻的。我曾在这真正的浓黑中迷路,也曾在这暗夜中摸索着回家。
年少时,我就苦苦地思索:那么大一片土地和天空,那些勤劳耕作的人们,怎么突然间就谁也看不见谁了?天地之间的黑暗从何而来?光隐藏到哪里去了?天地之间为何没有一点缝隙,没有一点光渗进来?这突然的闭合,是某种命运的暗示,还是天地轮转的必然?
有一次父亲带着我,搭车从县城回来,已经是深夜时分,我们被丢在村庄附近的泥土路上。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家的路,什么也看不见。我努力想看见父亲的眼睛、他瘦削的脸,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紧紧地依偎着他,稚嫩的小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咋这么黑呢?”我问父亲。他不回答我,只顾寻着路走,却总是踩到虚空中。那种黑,是已经渗透到皮肤、骨头、血液里的颜色;那种黑,是一种纯粹而透彻的冰凉。
当我们跌跌撞撞地找到自己的院落,感觉自己的额头已经被浓黑的墨块一次次撞得眩晕。当父亲紧张地拍打屋门,母亲在屋里点亮煤油灯,那一点灯火亮起来的时候,我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还有一次,我和母亲在黄昏时从另一个村庄往家走,我们到东沟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天空没有一颗星辰,乌云还在隐隐地涌动。我害怕极了,浑身打颤。母亲也害怕,呼吸都是急促的。我们相互扯着手,走到一片坟地时,突然刮起了风,吹得玉米叶子沙沙响。我恐惧到了极点,腿发软,心也快跳出来了。我们怎么也走不出去这黑暗的夜晚,一直在黑夜中打转。母亲紧紧抓住我的手,我们没有了再前行的勇气,就靠在一棵树上。我想对母亲说点什么,但是不敢张口,我只能紧紧地闭上眼睛,听从命运的安排。时间凝固在暗夜中,心跳越来越快,绷紧的弦就要断开。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突然听见父亲的呼喊,他握紧的手电不停地摇晃着,把这暗夜撕开了口子。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赶紧回应父亲的呼喊,但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如今,来到城市生活已经二十多年,其间经历的波折和苦楚已经不计其数。多少个无助的夜晚,想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彻底隐去面孔。但是,再没有那种乡下的浓黑夜色将我包裹和淹没。在繁华都市,是没有真正的夜晚的,当我明白这一点,才突然怀念起那乡村的夜晚。至于那些光到底去了哪里,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我知道,最清、最澈的水,看起来也是黑色的,那么乡村夜晚的墨黑,其实是水,不知不觉间一次次一次次涤荡着身心,洗着我们的骨头。
乡下人不能只在白天走路,夜晚的路也绕不开。看山的人要走进夜晚的树林,送灯的人要走进夜晚的坟地,秋收的人要走进夜晚的庄稼,远行归来的人要走进夜晚的村庄,相爱的男女要走进夜晚的马厩。不曾在纯粹、透彻的黑暗中洗过身子的农民,就不配走进白昼中的大地;不曾在夜晚哭泣过的农人,就不配收割晨曦中的粮食;不曾在夜晚的露水中祈祷的孩子,就不会淋到第二天的雨水。在乡下,走夜路不可避免,走得通顺了,才能迎来第二天的太阳,才能六畜兴旺,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