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尧
“贴耳”不愿意张嘴,一张嘴,就走漏了风声。他的那颗门牙一直空缺着,好像少了一扇门,成了黑乎乎的洞。
他说,空缺,非得补吗?
呵呵,想想也是。留一点缺陷,时刻提醒自己,珍惜眼前,珍惜福报。一旦补全了,补满了,还真自以为是了。有多少人,栽在了自以为是的假相上。
闲来无事会无缘由地想起他。想起他,就想起他耳朵贴着管路的作业姿势。
1
那天雪大。空旷的四野白茫茫,检修大院白茫茫。大雪一层一层覆盖下来,雪下来,天应该透亮了,可依旧不依不饶,沉得吓人,黑着脸,像一张硕大无比的锅底反扣在空中。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散落着白色的雪花,是白色堆积的黑吗?而且大把大把地,毫不吝惜地撒下来,成了细小的盐粒,风用力卷,打在蓝色的卷帘门上,打在玻璃上,打在衣服上沙沙响。整整一天,白了原野,白了铁道线,白了检修大院,白了视线。
站修车间的卷帘门关闭得并不严实。风顺着门缝,把雪这个不速之客送进门里面,堆积着,有了棱角,有了风凛。那是风在雪上留下的足迹。大门上有扇高槛的小门方便进进出出。我推开小门的一瞬间,等待多时的风,鱼贯而入。门的手把瞬间从手中脱出,“咣当”一声闪了出去,摔打在了白墙上。与其说是我走进站修大库的,不如说是急不可待的风雪把我拥进大库的。
一个趔趄,还没站稳,就看见一个灰突突的身影,歪着脑袋,耳朵贴在车帮上正在听着什么。这动作,这姿态,让人匪夷所思,他听什么呢?几节连挂的车厢,好似几个手拉手的庞然大物,静静地停放在检修线上。他听得很认真,是一种沉浸、忘我。对于我这个不请自来之人根本就视而不见。我也蹲下来学着他的样子,屏住呼吸用力听。可是,什么也没听见,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阵阵寒凉从铁的内心向肌肤涌来,势不可挡。
2
但,他听得入神,煞有介事的样子很滑稽,难道车厢里真的有什么秘密?这不得不使我这个门外汉产生了好奇。
他边听边往前走,我就小碎步跟在他屁股后面,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他猛然间起身回头,发现高出他一头的我就站在他身后,吓了一大跳,冷不丁一句:“啥时候站在我身后的!”然后直拍胸口,顺气。
他看我一身板儿板儿的,眼里有了客气。再无多言,可能是我真的吓到了他,他去了里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主任办公室,他是“通风报信”去了,家里来客人了。车间主任接待了我,说明来意,他才打消了顾虑。
因为我心中的疑惑一直未解开,想着问问这位小师傅,他刚才作业的姿势怎么那么奇怪。
经过短暂的接触,我知道了他叫周海涛,很随和的人,是一个当过兵的退伍军人。
那颗门牙,是当兵训练造成的伤害,也是他的标志性建筑,让他吃了不少的“亏”,很显老。
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成了他的“跟屁虫”。我发现,他把中医的“闻”术,发挥到了极致,他就凭借着一只耳朵来查找漏泄故障的。管路在哪,他耳朵在哪。管路向车底里面弯了,他就把头探进去。管路向外了,向下了,他就再探出身来,在车底下钻来钻去,头也向下,不管怎么变,耳朵始终贴着风的管路。有时候耳朵会贴上风管,被刺骨的风管“蛰”一下。即便是蛰到了,也耐着性子,细细听,因为发现了丝丝声响,风随时会吹响漏泄故障的号角。
我看见他的耳朵上有灰。制动组的工友因为在车底下作业,个个都是黑脸的包公,而他还多了一个地方黑,耳朵黑。
我叫他“贴耳”,他很高兴,说比起绰号“小米粥(周)”来说,好听多了。小孩子骂豁牙子有句顺口溜:豁牙子一溜沟,喝粥往里抽!相比之下,“贴耳”,毕竟体现的是敬业精神。
3
回想起我写过的近百个平凡的“小人物”,他给我的印象很深。也许相貌和所遇见的方式太特别吧。
有时候我就想,人走了,不再相见了,但他的影子依然鲜活在另一个人的思绪里,依然深深扎根于别人的内心,保存了自己那普通的相貌、年龄、个头,一举手、一投足,还有他耳朵贴着管路的职业相。
只有内心的清净恒定,才能在工作中长久地保持一个样子,可以说是一种无我的大姿态。其实,不是没他不行,可就是这么一个在检修设备、在故障面前,永远是低头“贴耳”的人,对工作锱铢必较、认真负责的人,才让我不能忘却,又时时想起。
每个人身上都有闪光点,哪怕再平凡、再卑微。
这是我写“小人物”的初心,更好的发现和认清,其实是生活的一种乐趣所在。有了新发现,就有了乐趣,纸上就有了把盏言欢的酣畅淋漓,像饥渴的鱼遇见了水,尾巴扑扑棱棱地几下就有了生机,有了色彩。
“贴耳”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我好像看见“贴耳”瘪着嘴儿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