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脉书香

□杨中宇

搬家四次了。每次妻子都发牢骚说,这么多书累死我了。我说,那就是我的命。

说起我们家族一脉书香,还真是传承有序。

据祖父讲,早在隋唐时期,杨门出了两位举人,他们先后进过翰林院,做过皇上贴身文官,才学过人。太祖父带全家老小逃荒投奔东北时,一路上挑子这头是家当,另一头便是书,好几本是绘画版的,书香随行。

祖父的舅舅王先生是中医,从山西最早过来,家境不错,办起私塾,在七间大草房前东侧的两间耳房。祖父在舅舅家打长工,得闲时就躲在房山头偷听老先生讲课,舅舅瞅见了也当没看到。祖父搬来土坯于墙角垒起搭到窗台上,扶着窗棱站上去听。白发老先生讲学的严厉样子映入眼帘,声情并茂,讲的是《百家姓》《千字文》,还见他辅导弟子一笔一划工整写字,这让祖父大开眼界……

脚下土坯并不结实,有一次祖父用力过猛给踩塌了,扑通摔落下来,胯骨错位,手和脸挫伤绽出血肉,耽误旁听好几天……祖父喜欢舅舅家的书香气,看过一些中医书和老书散本,尽管读得很费劲儿,可尝到了学知识的乐趣。

祖父能看书念唱本了,给家人讲述《封神榜》里的传奇故事。夏日里后窗口借着凉风,他端着《三字经》一脸专注摇晃着头吟诵悠长调子,别样悦耳。祖父完全沉浸在阅读的亢奋之中,还时常讲解书里说的为人事理,家里老少都佩服祖父以学知识为光荣的觉醒意识,羡慕他学到文化的满足与幸福。在他的影响带动下,几个叔叔姑姑先后学业有成,拥有了可心的工作和家庭。

祖父学字读书长学问了,家庭管理得有章有法。他对弟弟和弟妹们格外包容和关照,几个弟弟对这位兄长相当尊敬,当时正值土改时期,许多大户人家都分开过了,而祖父哥几个仍然抱团在一起。就是因为祖父有文化,大掌柜的当得硬,在附近村屯也让人刮目相看,谁家有矛盾纠纷都来请祖父出面,可谓德高望重。

那时候人们还不怎么研究农时天气,而祖父对黄历情有独钟。他提前就掌握了全年雨水分布,预测出年头旱与涝,结果是每年种的粮食总比别人家高产。

父亲受祖父感染,视书如命,但又买不起书,只好到处借书。前塘窑屯薛大先生家藏书,据说有《隋唐演义》《名贤集》《水浒》《家》等古今小说,也有唱本。父亲读完家里几本老书,便硬着头皮敲开薛家房门。

薛大先生明白地告诉父亲,你看不懂。父亲颇为沮丧,祖父劝解道,后屯张老师是个年轻读书人,可去试试。父亲晚饭都没顾得吃就颠儿颠儿跑去了,恭恭敬敬的样子。张老师问父亲上几年级了看过啥书为什么读书,父亲对答自然而动情,还提到先辈对读书人的崇拜,家里读书的传统……父亲没白跑,一本线装经典《论语》被他高高兴兴捧回来了,正是这本书开悟和规范了父亲的人生。

晚上看书买不起煤油,只能做个麻油灯。就是用小碗盛上麻油,放上棉捻子点着光亮。那个年代各家都种麻籽,打下来用碾子把麻籽压碎,再放进大锅熬,沸水上浮的便是麻油,撇出来再加火熬,麻油可燃亦可食用。

父亲常常是一放学趁光线还好就赶紧读书,天黑下来后再吃饭干家务活。张老师家的《东周列国志》《三侠五义》《古代神话》等二十几本书都读完了,里面有不少绘图特有意思,就回头再看第二遍。张老师夸父亲必成良材,果然父亲考上了师范学校,全县第一名。

我还记得每年春节前,家里拥来好多乡邻请父亲编写对联。父亲诗兴大发,挥毫泼墨,一手高雅文辞和漂亮书法,让他成为远近闻名颇受敬重和信赖的杨先生,祖父在屯子里倒背着手走路那腰板挺得更直溜了。杨家大人孩子都读书成功的故事被南北二屯传为佳话,村里流行的一句话就是:书里自有黄金屋,谁肯读书谁出息。

父亲手不离书,田间地头也给大家讲书说故事,书本成为他宝贵的精神支柱,支撑他坚强地走过了二十载异常压抑的困苦岁月。父亲后来当了校长,写过书,搞过演讲,将家族文化提升至新境界。

到我这辈生活状况明显好多了,读小学时我就经常翻看家里北墙木制书架上的古书《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包公案》等,另有三大方木箱子《鸡毛信》《孙悟空大闹天宫》等小人书。上世纪80年代我进城工作,就与县图书馆结缘了。

图书馆一楼阅览室藏书极为丰富,能读到古今中外经典以及全国各地知名作家作品。下班之后,我常在图书馆读书读到十点多钟,老馆长宁可晚回家也陪我看完。

现在我常上网购书,外出也带上一本。妻子很支持我,指导孩子读书也格外投入。我从事文学创作已有四十载,写了三本散文集和一本小说,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

我在书房里阅读时,儿女会进来找书阅览,大孙女每到书房犹如进入一方圣地,好奇而珍重,才七岁半的小孙子会得意地给我显摆他在手机里读到的好东西……一脉书香,营造了家庭的温馨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