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杨
某日,碧空澄澈。把家中小儿安置于学堂,归家煮饭的途中偶遇两棵树。
沿街走来,所见的树粗壮而萧索,唯独这两棵亭亭修长的小树因落满啁啾的鸟儿而彰显出卓尔不群的盎然生机。这个季节,山涧载不动流云,寒溪冰封水草的印记,这偏安一隅的两棵面果树,枝头依然挂满灯盏一样的果子,如酒馆招摇的幌子一般。
寡学如我,不知鸟儿的名讳,只见它们都在后脑梳着一把灰白的小刷子辫,很有文艺家的风度。它们仿佛置身喧闹的酒肆,锋利如小剪刀般的鸟喙猛然啄下,又快又准。在它们的饕餮盛宴之下,落了一地的残果,好似摔碎了的珊瑚珠。
我姥姥最见不得浪费粮食,她是家中的长姐,家中尚且弱冠的弟妹需要她照拂,还有她幼小的孩子们待她抚育,姥爷又不在她身边,一大家子的吃食都要从长计议。她在自家菜地里忙碌到昏天黑地,碾米也得亲力亲为。一粒米吃到嘴里之前要经过曲折而繁琐的步骤——稻谷放上碾子,推动碾磙子上的拉杠,圆柱形的石头在碾盘上吱吱呀呀旋转,压碎谷壳,再用扫帚归拢到簸箕里,顺风簸去稻壳。
据说妈妈出生之前,姥姥经历了一场自然灾害,填不饱肚子,不得已,她只能到东北来寻找姥爷。我只听她简单说耿直的姥爷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只好跑到东北这边来。
或许是那段独特的经历,又或许是家里要吃饭的人确实太多,姥姥总习惯贮存很多大米。仓房门口边有一个刷了绿漆的大松木箱子,足有两立方米。这个习惯又传给了我妈妈,然而我并没有传承这个习惯。母亲甚至怒斥,为什么我存米的盒子犹如鸟笼子一般。
未雨绸缪早当先,居安思危谋长远,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越是成长,越是信服姥姥和妈妈的智慧。她们勤勉、节俭,会告诫我一些朴素的道理,比如在年少时多努力一些,练就端得起铁饭碗的气力,储备一些为他日行走天下的能耐;要善理财、有积蓄,这样关键的时候你自己才能帮自己;也别去借别人的钱,可能你的荒年也是人家的荒年,丰年留后手,才能荒年心不慌。
抛开那些懵懂之年未能领悟的道理,最令人怀念的,还是家中舌尖上的味道,那是属于每个家庭成员的共同记忆。为何这记忆深入骨髓?因为有爱的味道。姥姥爱我们胜于爱自己,她离开了,也从没有从我们身边走远。有个乞讨的老人路过姥姥家门前,他的后背有些佝偻,稍微低垂着头,恳求着一碗饭。姥姥即刻用自家的碗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白饭,老者千恩万谢地吃罢,姥姥还给了他一些回家的路费。姥姥的善意我至今不忘,也忘不了那个老者在没有任何菜肴的情况下吃掉一碗米饭的情景。
姥姥卧病在床,妈妈精心熬粥,再蒸一碗热腾腾、滑溜溜的鸡蛋羹。多年之后,我终于学会了蒸鸡蛋羹,但每次出锅后总和蜂窝煤一样。我咨询母亲大人,是不是蒸蛋羹有什么独家配方。她回复我说,是我没有把孝心放进去。
我有幸能在犀利母亲的世界中出现,结识几十年,我们早已像母亲熬煮的那锅八宝粥,相濡以沫,浓稠绵密。
姨姥姥曾经从老家给我们邮寄地瓜,虽然用报纸裹了半尺厚,但地瓜仍然不敌我大东北的严寒,一个月后到达漠河时化作烂泥一坨。随着交通事业的发展,如今各类农副产品可以短时间内从天南海北运送到大兴安岭,姨姥姥再也不用担心我们吃不到新鲜蔬菜瓜果了。
大兴安岭对于我来说是土生土长的家乡。这里的森林雄浑壮阔,墨绿如黛。山岚风动,掀起无边无际绿色波澜,涌过山巅,越过峡谷,漫过平原,奔流天际。森林就是我们的家园,每一棵树都是我们的家人。森林给了生灵栖身之所,更给了我们赖以生存的根本,我们当然不能竭泽而渔,不做长远打算。
但曾经,我的树都没有了。鸟儿飞走了,狍子、驯鹿、小狐狸都跑去更遥远的地方避难了。那些美味的野果子、蘑菇、木耳还有灵芝也找不见了,童年的味道不知所踪。终于,天然林保护工程开始了,伐木工人转战营林,抚育苗木,搞养殖、种北药,继续支援着国家建设,既守住了自己的小家,又撑起一方经济发展。
天冷,冻脚。再走几步,拐角大柳树上还候着满满的食客,它们在等待面果树上的宾客酒足饭饱离开再去享用美味。冷到极致就是春,愿鸟儿们也能早做打算,平安越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