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振亚
将科学和诗性拷合在一处,似乎是充满矛盾的。诗歌属于倚重想象力的主观艺术,讲究情感和文采,而抽取自然现象运行规律和本质因子的科学,则崇尚严谨求真,需要境界的客观。但实际上,作为凝聚着人类智慧的科学和诗,原本是两株本质相通的思维之树,它们都源于相同的人文精神、情感和创造力,简洁、深刻乃是它们的共同特征。正是从这个思想向度上,杨振宁说:“诗是思想的浓缩……我们寻求的方程式其实就是自然的诗篇”,“牛顿的运动方程、麦克斯韦方程、爱因斯坦的狭义与广义相对论方程、狄拉克方程……它们以极度浓缩的数学语言写出了物理世界的基本结构,可以说它们是造物者的诗篇”。
事实上,从《诗经· 小雅·十月之交》,兼具艺术魅力和科学价值的“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的“日食”记载,到白居易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大林寺桃花》) 对气候与海拔之间的关系揭示所蕴含的科学探索的潜意识,再到高士其以拟人方式写作的科学诗《我们的土壤妈妈》,自古至今,科学与诗之间始终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用袁枚的话说,诗人是“对景生天机,随心发匠巧”,科学家则是“情至不能己,氤氲化作诗”。
那么,置身于科学发展如此迅捷的量子时代,诗歌何为?我想我们要做而且能做的,一是在抒情对象的选择上,要找准当下的“第一现实”,虽然任何诗人都不可能穷尽世界的本相和全部,但是面对变化迅速的现实,也不能过分地滞后、窄化、掩饰现实,把周边无限的现实只缩小为诗人一己熟悉的情感和感觉,把更多有价值的人生、历史、自然、科技因素排斥在视野之外。
对于这种“第一现实”,近年的新诗有所涉及;但是宏观扫描、反观诗坛,更多的诗人和诗作存在着明显的滞后和错位。当互联网时代到来,随着打工族的强大,迁徙、漂泊、高铁车站、医院、流水线成为日常生活中普泛视像,如果再以炊烟、田埂、耕牛、油菜花、犬吠鸡鸣等语码系统,陶醉于乡土田园诗歌的情调之中,就是矫情,就是无病呻吟,也就偏离了目下的真正现实。
二是和诗歌要如何表达我们置身的时代的“写什么”相伴生,新诗在“怎么写”的表达方式上也应摆脱意象、象征、隐喻等老套技巧,与时俱进,启用新的思维方式和表现系统。鲁迅说中国的好诗到唐代已经做完,虽然不能奉为圭臬,但它道出了一个规律:在诗歌的艺术道路上如果一直沿着传统的路数发展、完善,亦步亦趋,是永远不会有出息的,你可能将诗打磨得更加优美和精致,但却永远写不过唐诗宋词。有时,或许对传统“反其意而用之”,逆向地反动,甚至完全脱胎换骨,另起炉灶,才会迎来一种新的艺术可能性,而这远比在传统路上的平面滑行更有价值,更值得肯定。
比如说,如何重新考量叙述的问题。按理,叙述是叙事性文学作品的基本艺术手段,但是随着诗歌先在的局限即此在经验的占有性和处理复杂问题能力低弱的不足日益暴露后,就必须向叙事文类的手段借鉴,特别是面对语气、动作、事态等大量细节、过程时,就应该将叙述作为维系诗歌和世界关系的一种基本手段,这也是诗人们缓解诗歌文体本身的压力,扩大诗歌涵容量的合理扩张。所以我们评价诗歌艺术水准高下时,就需调整以往先验的标准,对叙事不再排斥。
三是该审慎、辩证地看待“换笔”方式问题。近二十多年来,诗歌不再局限于纸上谈兵,而改换成网上写作,乃至机器人写作,新媒体支撑的微时代的出现,造成了诗歌存在状态和传播格局的突变,网络写作改变了写作者的思维和心态。在网络虚拟世界里,人人可以随意处理生活、心理、意识和诗歌的关系,那里“藏龙卧虎”,只是,“网络诗歌”的自由、低门槛和消费时代的急功近利遇合,也使它藏污纳垢。
2004年“猎户”发明自动写诗软件,将不同的名词、形容词、动词,按一定的逻辑关系组合,平均每小时写出417首;之后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冰出版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且不说猎户软件写作的速度惊人,单就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抽离了兴、观、群、怨的功能承载而言,其全部的目的只是自娱,恐怕已不能称之为真正的诗。从中读者根本感觉不到诗人灵魂的深度和艺术的美感力,写作的即兴性和高速化,造成的过度明白、冗长、散化,使诗和原本的含蓄凝练要求也相去甚远,短小却语言粗糙,有速度感而无耐性,经不住细读,更不利于相对稳定的大诗人的产生。特别是屡见不鲜的恶搞、炒作、人身攻击,更使网络的伦理下移,成为释放人性“恶”的平台。如今人们一谈起诗歌,就是谁和谁在论战、谁和谁在吵架这样一些鸡零狗碎的话题,而不是就文本技术、思想境界、创作走向等问题进行商榷研讨,这种事件大于文本、事件多于文本的事实本身,就是诗坛的最大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