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我是一个恋旧的人,年轻的时候娶一个曾经很陌生的女人为妻,几十年过去了,还在一起。
家里有四个书柜,其中最大的装旧书。没事的时候,总在这架书前站一站,我看书脊,有的书名都没了,那我也知道是什么书,甚至知道这本书是怎么来的。于是就会想起什么人,什么事,就会把相关的那本书抽出来翻一翻,会翻出一些生活情节,会把自己翻往从前。其实回到从前也没什么好,更显出现在的我太老了。老了还买书吗?买。其实买书不是因为那本书还有什么用处,只是习惯,是一种瘾,是有声书和网读书代替不了的,要不上街还能干什么?现在的书也是很贵的,只是社会建构在变,当有本事的人们,把读书看做是种愚蠢之后,书我就买得起了。
买回来放着,等着新书都变成旧书。
家里的旧物件也舍不得扔,最典型的是衣服。我十岁左右就开始不穿带补丁的衣服了,不是家境变好,是因为世面上出现一种叫的确凉的布,贵了没几天之后就普及到百姓家了,穿得舒不舒服孩子不知道,就知道不爱坏,禁磨。东西不坏就不扔,是上一辈或几辈的家规,那时叫勤俭持家。遵守家规不是你因为孝,是将一种环境里的生活细节转换成性格。
几十年过来,旧衣服有多少?无数次想扔一批,也很正式地打开柜子,可都是好的和新的,比如那件人字呢大衣,它就是新的。
这是另一种恋旧,穷人式的。
再就是住过的老房子了,我相信对老房子的迷恋是一种情怀。
我住过的值得再看一眼的房子早就没有了,房草和红砖同一个年代一起消失,消失得充满快乐,因为那些地方都装着喊饿的童年。而有些老房子是可以跨越时光的,因为它们还带着曾经的美好。苏州有条平江路,沿着河边我小心地走着。青砖、褐瓦、白墙,老奶奶用蜂窝煤在烧饭,轻巧的走动与院外任何变化都没有关联,窄窄的门楣上写着洪钧的名字,清代的状元郎。听流水,远处传来一种奇怪的鸟叫,像来自曾经的日子,朋友说是鸬鹚……
我家住在城市里的一条河边,有松花江比着,这条小河显得是那么可有可无,沿岸的高层吃掉了河上该有的景色,现在看起来像一条地表上的下水道,因为水中没有鱼,没有水草与流沙,再热的天气也不会有童年的手伸进水中……于是,生活在河边或走在河边的人们,都无法同这条河建立起人与流水之间的自然关系,我是个非常喜欢水的人,可从不到河边去散步。
马家沟河,一座城市的摆件。
作家阿成曾同我说过,曾经的这条河不是这样的,他小时候总来河边钓一种叫柳根的鱼,渔竿就用河边的垂柳。
在家里抽烟,有人限定我只能在一个地方,身后的门就“咣当”一声响个严实。伴抽烟趣味的是望河边的几处方房子,说是方的就有别于中国人的盖房理念,国人喜欢并沿用的家宅,以条状的居多,可能有采光好、南北窗通透的优点吧,人口多了,还可以各走各的门。而我眼前老房子的南窗和北窗不会出现在同一个房间里,四周都有窗子。
这几处私宅建于上世纪初,房主人居然都是俄罗斯籍的医生。在这远离城区的地方相继建房,我想他们之间应该是朋友,挣到钱之后,一起约定又一起选择了这块有水有树的清静之地,那时候的马家沟河肯定是清澈而美丽的。
倚水而居,地球人都这样。
我为什么喜欢,因为这就是我心中家的样子。
初秋,几家院子里的果子熟了,雨过之后都落到地上,一层深红,几处金黄,没看有人捡,可在雪落时也都不见了。
房子肯定是主人喜欢的样子,房后菜园,窗前花地,穿过垂柳,有河水东流,或听或看都那么美好,然后将裹着河水的“布拉吉”晾在草地上。冬天呢?孩子们出门就上冰了,红色的冰鞋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弧线。
现在的楼房仅仅是存身之所,而不怎么是“家”。
老房子就是过去,过去的“家”比现在要可爱得多。
如今这几处私宅的周围都是几十层的大楼了,在这块土地上,新贵般的楼房存在得理直气壮,而这老房子好像是占了人家的地方,每天过得挺不好意思的。
恋旧也恋故乡吗?喜欢回故乡的人,大多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混得很好,并且父母还在;二是退休了,闲得没事。我对故乡的理解范围是很小的,不把一座城市或某片乡村当故乡,仅指童年时的生存区域,一个大院或几处民房。前不久我回到了那座城市,是一次同学聚会。可能是酒喝多了,天还没怎么亮我就顶着昨夜的雨,去找童年的家,我也知道那里什么都不会有了,只是去确定一下位置。
我首先要找一个方位物,一处几十年没变的楼房或单位,晨练的人说,这个不在了,那个也不在了。坐轮椅的说,医院的楼是后盖的,但地方没动。医院我熟哇,小时候母亲就总住院。我站在医院的门口,看门的说,大门的位置也是老的,我向家的方向望去,高高矮矮的楼房之间肯定有路,只是不是我回去的那条了。
通过同学我找到了四个发小,半个世纪没见了,这让我迈进酒店时非常紧张。只是见面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之间无法热情起来,因为不说名字和家长,谁也不认识谁。我开始打听我们院里别的孩子,他们都不很确定地回答着,答案中大多都是“听说”。我兴奋起来,挨个地说起他们的童年趣事和童年的家,他们就听着,凝视我的眼神中表达着,你怎么都记得或你记这些干什么?聚会没有想象的长,出了酒店我就让他们回去了,因为我也想回现在的家,非常想,夜里会有火车吗?
同儿子说,有一天我不在了,这些旧书你还留着吗?
“翻译书还可以,文字上显得比现代人有学问。”
“其余的呢?”
“你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干啥?”
三个月前搬家把旧衣服都扔了,装了满满的四个双人被罩。
城市里的老房子留不留或怎么留,我真的管不了,只是每扒一处都觉得非常可惜。至于记忆里的故乡,还是少回的好,世上有很多东西,逐渐的都与你没什么关系了,乡愁,不是谁都有的。